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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汴京雷

汴京,御史台。

森严的官署深处,即使是在盛夏,也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冷。一封密信,连同几张誊抄得工工整整的诗稿,被幕僚屏息凝神、恭敬无比地呈放在御史中丞李定的紫檀木案头。李定,这位在数年前的“乌台诗案”中便力主严惩苏轼、甚至不惜深文周纳的干将,此刻正背对着窗棂透入的、略显浑浊的光线。他缓缓转过身,那张保养得宜却线条冷硬的脸庞上,细长的眼睛习惯性地眯起,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锐利而阴鸷地审视着这些自千里之外黄州送来的“礼物”。

“苏轼…陈季常…龙丘山庄…河东狮吼…” 李定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冰冷的刀锋刮过骨节,他修长的手指逐一拂过诗稿上的名字和诗句,最终停留在那张誊抄着“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的纸上。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诗,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阴冷至极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猎物伎俩的得意与即将施以雷霆一击的残忍。他捏着诗稿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这薄薄的纸张捏碎,连同那远在黄州的二人一同碾入尘埃。

“好个苏轼!好个陈季常!” 李定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桌面上,“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官厅内回荡,震得笔架上悬挂的几支上好狼毫笔簌簌抖动,几滴墨汁溅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如同污浊的血点。“以为弄个‘惧内’的烂俗名头,再演一出夫妻反目、贻笑大方的闹剧,就能把你们‘怨望串联’、图谋不轨的勾当遮掩过去?痴心妄想!简首是欺我御史台无人,欺官家圣明!”

一旁垂手侍立的幕僚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得一哆嗦,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进言:“中丞大人息怒…这诗…这诗字面上看,不过是文人之间常见的戏谑调侃,市井小民也传得沸沸扬扬。似乎…似乎正坐实了陈季常惧内懦弱,毫无主见。以此观之,他怎可能…怎可能成为与苏轼密谋串联的得力之人?这惧内的名声,不正是他无能无胆的明证么?” 幕僚试图从常理为陈季常开脱,却不知这正是苏轼等人希望外界看到的假象。

“蠢材!目光短浅的蠢材!” 李定霍然转身,眼中精光暴涨,如同淬毒的匕首首刺幕僚心窝,那目光中的压迫感让幕僚瞬间冷汗涔涔。“你只看到浮于表面的‘惧内’二字,被市井愚夫的哄笑蒙蔽了双眼!这诗背后藏的杀机,你视而不见!‘拄杖落地,心茫然’——好一个‘心茫然’!这是在暗示什么?嗯?!” 李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剖析欲,“这分明是在暗示他陈季常对朝廷处置苏轼心怀滔天不满!是对圣意、对朝纲的怨怼!却又自感力微,无力回天,只能茫然失措,形如槁木!这是借‘惧内’之滑稽皮囊,行‘怨望君上、腹诽新政’之实!其心之险恶,其行之狡诈,当诛!当族诛!”

他仿佛找到了绝妙的突破口,快步走到案前,从一堆文牍中精准地抽出另一份誊抄稿。那上面赫然是苏轼初贬黄州,心灰意冷之际写下的名句:“**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李定如获至宝,将这两张诗稿并排铺展在案上,手指在上面重重地点着,如同找到了完美无缺、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拼图:

“看!看清楚了!‘姓名粗记可以休’——这是对当年乌台诗案的刻骨怨怼!是怨恨朝廷因他识文断字、有思想而加罪于他!是心怀不满的铁证!再看这‘拄杖落手心茫然’——这是对现状的愤懑与无力!是呼应前句,表达其虽处江湖之远,忧患之心未死,对朝廷新政、对自身遭遇充满不甘!两相结合,其意昭然若揭!苏轼,此獠贼心不死,纵使贬谪黄州,依旧心怀怨望,暗结私党!而那陈季常,这个所谓的‘龙丘居士’、‘隐士高人’,便是他在地方上最危险的同谋!那龙丘山庄的夜夜笙歌、频频宴饮,便是他们串联密议、诽谤朝政的铁证!这‘惧内诗’,这满城风雨的谈资,不过是他们精心编织、欲盖弥彰的拙劣伎俩,妄图以此麻痹视听,逃脱法网!”

李定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即将成功的狂喜而微微颤抖,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仿佛己经清晰地看到了苏轼和陈季常再次被沉重的枷锁套住脖颈,在御史台凶悍差役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穿过汴京森严的城门;仿佛听到了他们被投入诏狱深处时铁门关闭的冰冷撞击声。这将是他在新党内部地位再攀高峰、彻底铲除以苏轼为代表的旧党残余势力的绝佳良机!是他李定政治生涯中又一笔浓墨重彩的“功勋”!

“立刻!”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将此诗连同我们在黄州的耳目所报——关于苏轼与陈季常‘过从甚密’、‘怨望串联’的‘确凿’佐证——一并整理,详加注释,点明其‘指斥乘舆’、‘包藏祸心’之深意!用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首呈官家御览!同时,” 他目光如电,扫向幕僚,“以御史台的名义,行文黄州府衙!措辞务必严厉,命知府即刻将苏轼、陈季常二人列为‘待勘重犯’,严加看管,限制其一切行动!详查其近日所有往来言行、书信笔札,一草一木皆不可放过!若有丝毫异动,或查获任何悖逆之言、串联之实,无需再报,即刻锁拿,押解进京候审!不得有误!”

“遵命!卑职即刻去办!” 幕僚凛然应声,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丝毫不敢怠慢,躬身快步退下。

偌大的官厅内只剩下李定一人。他再次拿起那张誊抄着“惧内诗”的稿纸,脸上那残忍而志得意满的笑容愈发扭曲。他提起一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悬停在诗稿末尾的空白处。砚台里的墨汁漆黑如夜,粘稠如血。他屏息凝神,手腕悬腕运力,模仿着苏轼那疏朗飘逸却暗藏筋骨的字迹,在“拄杖落手心茫然”之后,笔走龙蛇,添上了至关重要、足以画龙点睛、也是画地为牢的两句:

“**醉里挑灯看旧剑,梦回吹角连营!**”

笔锋凌厉如刀,每一划都饱含着刻骨的杀意!这凭空杜撰、嫁接上去的两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将一首原本只是调侃友人惧内的、带着市井诙谐的打油诗,彻底扭曲成了心怀故国、追忆军旅、枕戈待旦、意图不轨的“反诗”!将陈季常那“拄杖茫然”的可怜虫形象,彻底颠覆为一个在醉眼朦胧中旧日兵刃、在梦中重返金戈铁马连营、时刻准备“拨乱反正”的危险“乱臣贼子”!

“苏轼,陈季常,” 李定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伪造诗稿,对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如同对着千里之外的两人低语,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这次,看你们如何再借‘惧内’这拙劣的戏码脱身!这声‘河东狮吼’,便是尔等的催命符!黄州的‘戏’,该落幕了!”

伪造的诗稿被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连同那份精心罗织了无数“罪证”的弹劾奏章,一同封入代表御史台最高机密、贴着猩红火漆的乌木奏匣之中。一只覆盖着厚厚油布的快马信筒被牢牢缚在驿卒背后。沉重的城门在夜色中轰然开启又关闭,急促的马蹄声踏碎汴京御街的寂静,向着南方,向着千里之外的黄州,绝尘而去。

一场由汴京最高权力机构深处精心策划、裹挟着滔天政治恶意、意图将苏轼与陈季常彻底碾碎的风暴,己然成形,正以撕裂一切的速度,扑向那尚在“惧内”烟雾中屏息等待的江畔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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