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皋亭破败的窗棂在狂风的撕扯下呻吟不止，缝隙间钻入的寒气，如同无形的鬼魅，舔舐着屋内仅存的暖意。油灯昏黄的火苗在寒流中疯狂摇曳，将苏轼孤寂的身影拉扯、扭曲，狰狞地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仿佛他纷乱惊惶的心绪具象成了可怖的鬼影。桌上，那方素帕如同祭坛上的不祥之物般摊开，中央那片焦黑的密信残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狞笑着裂开的伤口，正汩汩渗出名为“阴谋”的毒液，灼痛了他的视线。
“轼在黄，与陈密…龙丘…宴…报…”
每一个残留的字眼，都像一根淬了剧毒、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报”**——报给谁？！是汴京御史台那间熟悉的、散发着血腥和霉味的囚室？还是新党中那些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仇雠？这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深处最黑暗的牢笼！乌台诗案那整整一百二十个日夜的绝望瞬间将他吞噬——铁枷的冰冷沉重勒进皮肉，刑具在眼前晃动的寒光，狱卒那带着酒气的、充满恶意与戏谑的狞笑，昔日同僚在牢门外匆匆避开的、唯恐沾染瘟疫般的眼神……窒息！那种濒死的、彻底失去尊严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以为自己逃离了那座有形的地狱，却原来，黄州这片流放之地，不过是换了一张更隐蔽、更阴险的罗网！
“密”……这个字更让他心胆俱裂，寒意刺骨！他与陈季常，萍水相逢，不过一场初见的宴饮，何来“密”谈？！除非……除非是那双或多双潜伏在阴影里的眼睛，早己编织好了一张弥天大谎的网！将一次寻常的拜访，强行扭曲成不可告人的“密谋”！陈季常那响彻江湖的豪侠之名，他父亲苏洵与陈家那段早己尘封的旧谊……这一切，此刻都成了悬在他和陈季常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完美的“罪证”！致命的陷阱！
苏轼的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反复着素帕的边缘。那丝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此刻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他的鼻腔，冰冷而疏离。这香气是柳月芙的！是她留下的无声烙印！
是她！一定是她！
那石破天惊的“狮吼”，那震耳欲聋的砸墙声……绝非悍妇的歇斯底里！那是她精心策划的雷霆一击！是她用最激烈的方式，强行打断了那封密信的传递！那剧烈的声响，是为了掩盖纸张在火焰中卷曲焚毁的噼啪声？那片残纸……是她故意遗落在他车中，作为一个冰冷而危险的警告？还是她在千钧一发的混乱中，未能彻底焚毁而意外留下的致命破绽？
那句由门房复述的“风雪夜行非善策，苏学士好自为之”……与雪夜救他的灰衣人警告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柳月芙……那个深潭般的女人……她与灰衣人是什么关系？或者……一个更惊悚的念头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难道……那灰衣人……就是她本人？！那个看似深居简出的河东柳氏，竟有如此身手？！
他猛地想起陈季常听闻“狮吼”时，那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根乌木拄杖落地的清脆响声，此刻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那不是对妻子的恐惧！那是对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的恐惧！对这份致命的牵连被瞬间“坐实”的惊恐！柳月芙那双深潭般扫过他的眼神……不是嫌恶，是穿透灵魂的审视！是评估！评估他这个从天而降的“灾星”，是否值得信任，是否会将他夫妇二人拖入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泥潭！
一股比窗外风雪更刺骨百倍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感到头皮阵阵发麻！
他提笔欲写的那句“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此刻不再是灵光乍现的妙语，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握笔的指尖剧烈颤抖，几乎要脱手而出！这轻佻的调侃，这自以为是的文人游戏！若真让它流传出去，落入那些虎视眈眈的“有心人”耳中，会是什么？是坐实陈季常“异常”的铁证！是坐实那场“密谋”存在的“佐证”！是他苏东坡亲手递出去的、刺向救命恩人心脏的匕首！他险些……险些就成了那递刀的蠢人！成了那幕后黑手最锋利的帮凶！
“啪嗒！”
一滴饱胀的浓墨，再也承受不住笔尖的颤抖和心绪的翻涌，从毫尖重重坠落！狠狠砸在铺开的、洁白的宣纸上！
墨汁西溅！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丑陋而绝望的黑莲！迅速地在纸面上洇染、扩散，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留白，化作一团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污迹。这污迹，像极了他此刻被懊悔、恐惧和愤怒彻底搅乱的内心——浑浊、沉重、无法挽回。
“大人……”书童端着热水怯生生地进来，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苏轼的脸色从未有过的煞白，嘴唇紧抿得毫无血色，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与豁达光芒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惊惶与后怕。少年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吓得一哆嗦，热水险些泼洒出来。
“……！”苏轼猛地从那个墨染的噩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和翻江倒海的心绪，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却冰冷得如同刀子刮过肺腑。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岩石：
“磨墨。”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盯着那团刺眼的墨污，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要最浓的墨！浓得化不开！”
他不再看那张被污损的纸，猛地将它揉成一团，狠狠掷于角落的黑暗之中。
他要写。
但不是那首足以害死人的戏谑诗。
他要写一封给陈季常的信。一封看似平淡无奇、叙旧问候的家常信。但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将是他蘸着这最浓的墨、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与试探，投出的第一颗问路石。在这杀机西伏的风雪黄州，他必须知道，门的那一边，是深渊，还是……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