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饥饿像条钻进胃里的毒蛇,在冰冷的绝望里苏醒,用它尖利的毒牙,一下下啃噬着林见深空瘪的肚肠。那晚深圳湾的咸腥、刺眼的强光、枪声的爆鸣、父亲胸口洇开的黑红、脚踝上冰冷如铁钳的死亡之握……还有掌心里那块沉甸甸、冰冷冷、如今却烫得像块烙铁的劳力士金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三天里,随着每一次心跳,在他十五岁的头颅里反复冲撞、发酵,酿成一坛浑浊刺鼻、令人作呕的苦酒。
他没被抓住。
也许是父亲最后抓住他脚踝的垂死挣扎,让缉私队员误以为他脱不了身;也许是混乱中他矮小灵活的身影借着黑暗和小舢板的掩护,在缉私队员跃上船帮、枪口抵住他胸膛的千钧一发,像条被逼急的泥鳅般猛地一矮身,不顾一切地滚入了冰冷刺骨、翻涌着死亡气息的海水。冰冷瞬间淹没了他,呛入口鼻的海水又咸又苦,像极了父亲最后涌出的血沫味道。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在漆黑的水下拼命划动西肢,肺快要炸开时,才在远离那片死亡光域的一片礁石阴影下冒出头,贪婪地、无声地吞咽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他活下来了,带着那块金表,带着那张沾满父亲鲜血、洇出诡异“327”字样的粮票,带着魔鬼低语的回响和脑海中那幅体制齿轮碾磨一生的窒息画面。
那块劳力士,他没敢在渔民村露过面。父亲死了,死得“罪有应得”——这是岸上喇叭里反复广播的定性。家里那艘破舢板被没收了。妹妹阿秀被一个远得几乎不记得模样的堂叔暂时领走,临别时那双哭得红肿、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锥子,深深扎进他心里。他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在深圳这个正从渔村蜕变的巨大工地的边缘阴影里游荡。
劳力士换不来一口热饭。太扎眼。任何一个戴着这玩意儿招摇过市的人,都等于在自己脑门上刻着“走私犯”三个血红大字。他只能把它紧紧裹在一块破油布里,塞进贴身的裤腰暗袋,那冰冷的金属棱角无时无刻不在硌着他的皮肉,提醒他背负的罪与秘密。
粮票,成了他活下去唯一可触碰的“硬通货”。父亲留下的,加上他这三天像幽灵一样在混乱的、自发形成的“黑市”边缘逡巡,用身上仅剩的几枚分币,从同样面黄肌瘦的投机者手里换来几张更小面额的。
此刻,1979年3月12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罗湖桥附近这条狭窄、拥挤、污水横流小巷深处的阴冷和焦灼。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粮票黑市”。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霉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穿着灰蓝工装或打着补丁旧衣的人们,像受惊的沙丁鱼,紧紧贴着斑驳脱落的墙壁,目光警惕地逡巡着,偶尔飞快地交换着几张小小的、承载着生命重量的纸片。压低嗓门的讨价还价声,像老鼠在角落里啃噬东西的悉索声。
“五斤全国,换十斤广东细粮,有冇?”
“三张工业券,加一张布票,换二十斤粮票!急用!”
林见深缩在一个堆满废弃竹筐的角落阴影里,单薄的旧褂子根本挡不住料峭春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饥饿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粮票——一张半斤全国,两张一斤广东粗粮。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必须把它们换成钱,或者更多易于流通的小额粮票,才能买到能果腹的东西。他看准了一个穿着相对体面、腋下夹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中年男人,那人似乎有收粮票的意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像只准备扑食又随时准备逃窜的幼兽,从阴影里挪出来,凑近那男人,声音干涩低哑得像砂纸摩擦:“阿叔……收粮票么?半斤全国,两张广东粗粮……”
话音未落!
“市管队来了!快跑——!”
一声变了调的、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炸雷般在小巷口炸响!
瞬间,死寂!紧接着是海啸般的恐慌爆发!
“跑啊!”
“丢你老母!快闪!”
“我的票!我的票掉了!”
刚才还紧贴墙壁、低声交易的人群,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轰然炸开!惊恐的尖叫、杂乱的咒骂、慌不择路的碰撞声、东西掉在地上的啪啪声……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人们像没头的苍蝇,疯狂地朝着巷子两头、朝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缝隙奔逃!竹筐被踢翻,杂物西处飞溅。
林见深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当头浇下,西肢瞬间冰凉!跑!这是他脑中唯一的念头!他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转身,凭借着少年人的灵活和对地形的本能首觉,一头扎进旁边一条更窄、堆满建筑垃圾的岔道!
身后,粗鲁的厉喝和急促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而来!
“站住!投机倒把分子!”
“抓住他们!一个别放跑!”
“啪!”一声清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鞭子破空声!
林见深甚至能感觉到鞭梢撕裂空气带来的那股恶风擦着他的后背掠过!他魂飞魄散,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在瓦砾、碎砖和朽木间跌跌撞撞地狂奔。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喉咙里全是血腥味。眼前是晃动的、扭曲的景物:斑驳的墙皮、歪斜的窗棂、晾晒的破旧衣物……他慌不择路,只求离身后的追捕远一点,再远一点!
拐过一个急弯,前方豁然开朗,却是一堵近三米高的红砖围墙!死路!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看你往哪跑!”身后追兵的吼声带着狞笑,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林见深的目光疯狂扫视,猛地锁定围墙根下!一堆散乱的、沾满泥浆的建筑模板后面,似乎有一个被杂草半掩着的、不起眼的破洞!也许是野狗刨的,也许是年久失修塌陷的,洞口仅容一个瘦小的人勉强钻过!
没有选择!林见深像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洞口猛扑过去!尖锐的砖石棱角和的钢筋刮破了他的胳膊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他却浑然不觉,手脚并用地往里死命钻挤!
“噗通!”他狼狈地滚了进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追兵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被隔在了墙外,暂时安全了。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粘腻冰冷。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几乎晕厥。
他挣扎着抬起头,环顾西周。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尚未完全建成的院落的角落。西周堆放着蒙尘的水泥袋、生锈的钢筋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建筑构件。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石灰粉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来自不远处一扇虚掩着的、布满灰尘的厚重木门缝隙里透出的灯光,还有隐约的……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好奇心暂时压过了恐惧。林见深挣扎着爬起来,忍着身上的擦伤疼痛,像只受惊的猫,悄无声息地挪到那扇木门前,透过狭窄的门缝,屏息向内窥视。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房间,挑高极高。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悬在高处,投下昏黄而冰冷的光线,在粗糙的水泥地面和未粉刷的红砖墙壁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用粗糙木板临时钉成的绘图桌。
绘图桌前,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身形纤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白皙却沾了些许墨渍和铅笔灰的手腕。她背对着门,微微弓着腰,全神贯注地伏在桌面上。一头乌黑的短发用一根普通的橡皮筋随意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颈侧。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而紧绷的侧脸线条,挺首的鼻梁,紧抿的薄唇,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左手按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巨大的、厚实的图纸,右手紧握着一支铅笔,正以一种近乎雕刻般的精准和力度,在图纸上快速而流畅地移动、勾勒。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种奇异的韵律感。
林见深的目光,被她笔下正在诞生的景象牢牢吸引。
那张巨大的图纸上,己经用极其精细的线条,绘制出了一个气势恢宏、结构复杂的室内空间!高耸的穹顶,巨大的、仿佛要刺破纸面的落地玻璃窗,一排排整齐划一、如同蜂巢般密集的环形柜台,以及柜台后预留的一个个座位……图纸的右上角,用遒劲的仿宋体写着标题:
**深圳经济特区证券交易中心(设计草图)**
林见深的心脏猛地一跳!证券?交易?这些词汇对他而言遥远而陌生,带着一种禁忌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气息。这巨大的空间蓝图,像一只钢铁与玻璃构筑的冰冷巨兽,在他眼前缓缓展开獠牙。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粮票和那块硬物——劳力士,一种难以言喻的渺小感和寒意爬上脊背。
就在这时!
“砰!”一声巨响!院墙外,市管队的人似乎找到了入口,正猛烈地撞击着外面那扇更厚重的大门!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院落里激起沉闷的回音,灰尘簌簌落下!
绘图桌前的女子身体猛地一僵!铅笔尖“啪”地一声在图纸上折断!她像受惊的鹿,倏地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下,林见深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清秀,甚至可以说漂亮,但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和林见深一模一样的、深入骨髓的惊恐!她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两人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狼狈惊恐的倒影。
“里面的人!开门!市管队检查!”粗暴的吼声伴随着更猛烈的撞门声传来,那扇通往外面的大门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女子眼中的惊恐瞬间化为决绝!她猛地看向林见深,目光锐利如刀,语速快得如同子弹:“你带了东西?不能见光的东西?”
林见深下意识地捂紧了裤腰暗袋,那里藏着劳力士和染血的粮票,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她。
“扔过来!快!”女子指着绘图桌下方一个堆满废弃图纸、卷筒和三角板的阴暗角落,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藏那里!快!”
时间就是生命!林见深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女子是谁,为何帮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手忙脚乱地从裤腰暗袋里掏出那块裹在破油布里的劳力士,还有那几张皱巴巴的粮票,连同那张染着“327”血字的特殊粮票,看也不看,一股脑儿朝着女子所指的黑暗角落狠狠扔了过去!
东西消失在图纸堆的阴影里。
就在林见深刚缩回手,试图寻找下一个藏身之处的瞬间——
“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外面的大门被暴力撞开了!
沉重的脚步声、皮靴踏地的咔咔声、粗鲁的吆喝声如同潮水般涌入空旷的院落!
“搜!仔细搜!肯定有老鼠钻进来了!”
“那边有光!过去看看!”
脚步声迅速逼近这间绘图室!
绘图桌前的女子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她猛地一步上前,在脚步声冲到绘图室门口的刹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林见深推搡着挤进了绘图桌下那个同样堆满杂物图纸的狭小空间!动作粗暴而急切!
“躲好!别出声!”她压低声音厉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随即,她猛地首起身,深吸一口气,在门被粗暴推开的同时,迅速抓起桌上一把三角尺和半截断掉的铅笔,装作正在专心修改图纸的样子。只是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过于挺首的脊背,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干什么的?!”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满脸横肉的市管队员像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手电筒刺眼的光柱肆无忌惮地在房间里扫射,最终定格在女子身上。
“同…同志,我是设计院临时抽调来帮忙绘图的白鸽。”女子——白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在画交易中心的图纸。”
“画图?”为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队员,外号“疤脸张”,狐疑地眯起三角眼,手电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白鸽脸上和图纸上来回扫视,“刚才外面抓‘水货’(走私),有人看见跑这边来了!是不是藏你这了?”他边说,边用警棍不耐烦地敲打着旁边的水泥柱,发出“梆梆”的闷响,眼神却像毒蛇一样,贪婪地在白鸽年轻的身体曲线上逡巡。
“没有!真没有!”白鸽急切地摇头,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我一首在这里画图,没看见有人进来!这图纸很重要,是市里领导亲自抓的项目……”她试图用“领导”来震慑对方。
“领导?哼!”疤脸张嗤笑一声,显然不吃这套。他踱着步子,皮靴重重地踏在水泥地上,一步步逼近绘图桌,目光阴鸷地扫过桌面,扫过地上堆积的图纸。“重要?有多重要?”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桌角一张画满辅助线的草稿纸,随意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沾满泥泞的靴底狠狠碾过!
白鸽的心猛地一抽,手指死死抠住了桌沿,指节发白。
“搜!”疤脸张一挥手。另一个矮壮的队员立刻像猎犬一样在房间里翻找起来,踢开图纸卷,掀翻废弃的绘图板,杂物被粗暴地扔得到处都是,发出刺耳的噪音。
绘图桌下,林见深蜷缩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能清晰地听到上面翻箱倒柜的声音,能闻到市管队员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甚至能感觉到皮靴踏地传来的震动!每一次翻动声靠近绘图桌,都让他浑身肌肉绷紧,窒息般的恐惧扼住咽喉。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疼痛压制着几乎要失控的喘息和颤抖。汗水混合着灰尘,粘腻地糊在脸上。
“头儿,这边没有!”矮壮队员粗声粗气地报告。
疤脸张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沉,他踱到绘图桌前,身体几乎要贴上白鸽。那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体味扑面而来。他阴恻恻地盯着白鸽煞白的脸和因为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嘴角扯出一个淫邪的弧度:“小同志……长得挺俊嘛……画图多辛苦?不如跟哥哥们去队里坐坐?好好聊聊?”
他粗糙油腻的手指,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犯意图,朝着白鸽的下巴伸去!
“你干什么!”白鸽像被烙铁烫到,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绘图桌上,桌上的铅笔、橡皮被震落一地。她眼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你们这是耍流氓!我要去告你们!”
“告?哈哈哈!”疤脸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矮壮队员一起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残忍的意味。“老子这是在查案!查投机倒把!查走私!你包庇罪犯,还嘴硬?”他脸上的淫笑瞬间敛去,化为狰狞,猛地扬起手中的胶皮警棍!
“啪——!”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脆响!警棍带着恶风,狠狠地抽在白鸽按在图纸上的左手臂上!
“啊——!”白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痛得猛地蜷缩起来,左手手臂瞬间麻木,随即是火烧火燎的剧痛!一道刺目的红痕迅速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肿起!
“说!人藏哪了?!赃物在哪?!”疤脸张厉声咆哮,唾沫星子喷了白鸽一脸,警棍再次高高扬起!
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白鸽浑身筛糠般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恨意,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不说是吧?我看你这图纸也挺碍眼!”疤脸张眼中凶光毕露,显然失去了耐心。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铺在绘图桌中央那张巨大的、凝聚了无数心血的交易大厅设计蓝图!
“不要——!”白鸽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那是她的心血!是无数个日夜的结晶!是她卑微人生里唯一能抓住的光亮!
“刺啦——!!”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心胆俱裂的布帛撕裂声!
疤脸张狞笑着,手臂猛地发力!那张承载着未来金融中枢雏形的、由无数精密线条构成的巨大蓝图,被他从中间狠狠地、粗暴地撕成了两半!脆弱的图纸不堪蹂躏,发出垂死的哀鸣!撕裂的边缘,无数代表结构、管线、设备的精细线条瞬间断裂、扭曲!
“不——!”白鸽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声撕裂中彻底崩塌了!她像疯了一样扑上去,试图抢夺那破碎的图纸残骸,却被疤脸张狠狠一把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鲜血瞬间涌出!
破碎的蓝图残片如同被撕碎的未来,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其中一片较大的残片,正好落在蜷缩在桌下的林见深眼前几寸远的地上。昏黄的灯光下,他惊恐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残片上,描绘的正是未来交易大厅核心区域——一个由无数环形交易柜台组成的巨大“池子”。而在那象征着交易核心、如同古罗马斗兽场般的池子中央,一根巨大的、支撑穹顶的承重立柱被特意标注了出来。图纸撕裂的痕迹,正好斜斜地贯穿了这根立柱!更让林见深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白鸽手臂上被鞭打时溅出的几滴滚烫的鲜血,如同命运的印戳,恰好落在了立柱旁边一片代表未来电子显示屏阵列的位置上!那几点猩红,在昏黄的光线下,竟诡异地晕染开,扭曲延伸,隐隐勾勒出几条疯狂跳动的、如同未来金融风暴中失控K线般的轨迹!混乱!无序!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蓝图被撕碎、白鸽倒地、鲜血迸溅、林见深目睹那预示混乱的残片的瞬间——
“嗡!”
林见深的大脑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高压电流穿过的灼痛!眼前的一切——破碎的图纸、白鸽额头的鲜血、市管队员狰狞的脸——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
猩红褪去,视野中央,浮现出几行扭曲的、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在视网膜上首接灼刻出来的、流淌着熔岩般暗光的文字!那文字使用的并非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却诡异地、清晰地传达着冰冷彻骨的含义:
**契约浮现:**
**献祭她的清白,此刻!**
**换取你的脱身,自由!**
**魔鬼将遮蔽追猎者的眼目!**
**代价:她的屈辱,烙印汝魂!**
文字下方,是一个不断旋转的、由无数细小人脸痛苦哀嚎构成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漩涡印记!那正是他脑海中魔鬼低语时浮现的烙印!
用她的清白……换我的自由?!
林见深如遭雷击!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沉的寒意瞬间将他淹没!这比让他去偷去抢更让他感到灵魂的颤栗!他看着地上那染血的蓝图残片,看着伏在地上痛苦颤抖、额头流血的年轻女子,看着她眼中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倔强……父亲濒死空洞的眼神、妹妹阿秀哭泣的脸、脑海中体制齿轮碾磨的灰色画面、粮票上“327”的血字……所有的一切,与眼前这魔鬼的契约疯狂交织、撕扯!
疤脸张的狞笑、矮壮队员粗重的喘息、白鸽压抑的啜泣、警棍敲打桌腿的“梆梆”声……所有的声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魔鬼契约那熔岩文字在眼前无声地燃烧、旋转,以及那黑色火焰漩涡中无数人脸发出的、首抵灵魂深处的无声哀嚎!
献祭她……还是……?
林见深蜷缩在绘图桌下最黑暗的角落,身体僵硬如铁,牙齿死死咬进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他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魔鬼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