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夜,是泼进黄浦江冻透的水墨。风卷着冰渣刮过歪斜低矮的板房棚户,撞得破铁皮门哐啷乱响。空气吸进肺里,带着煤灰、烂菜帮子和一种冻结了的尿液臊气。污水沟早就冻成了起伏的黑色冰疙瘩,踩上去滑不留脚。偶尔几声饿狗打架的呜咽撕开寂静,转瞬又被沉沉的黑暗吞没。远处工厂区模糊的轮廓,如同搁浅在冻土上的钢铁巨兽骸骨。
咯吱——
冻硬泥地上的冰渣在脚下碎裂。陈默拖着身子,像个断了线的破布偶。每一步都带着碎玻璃碴子搅进肉里的剧痛——从肩膀穿透箭簇碎片处炸开,扯着断裂的肋骨刺着肺腑。他穿着一件不知从哪个死倒身上扒下来的、泛着恶臭油光的破棉袄,裹着看不出本色的破毛毡。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在寒夜里拖出长长的白雾,糊在冻裂的脸颊伤口上,结起一层冰壳。
左手按在胸口破棉袄深处,那里藏着怒江碎图。冰冷的青铜棱角紧贴皮肉,隔着棉絮传递着一种顽固的沉坠感。右手撑着那根从岸边捡来的、半人高、带着弯头铁钩的晾衣竹竿,当成拐杖,杵在冻得铁硬的泥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每一次“笃”地落下,都震得他浑身骨头咯吱作响。
右肩后颈那道差点要了命的口子早己和污秽的破布烂袄冻在一起。血没止住,新的温热混着脓液不断渗出,在冰冷的空气里冻成血冰溜子,挂在他破烂的毡帽后领上,一路滴落。
滴落。
血滴砸在冰壳上。
不纯是血。粘稠,带着脏器的脓黄。
是他自己渗出的?
不。
他吃力地半跪下去,竹竿撑在前面。金黄的煤石汽灯光晕在破败的巷口摇曳,勉强照亮一小片地面。
地面上。几点黄豆大小的暗红色……凝固了?
仔细看。
不是凝固。
是几粒……混合着暗红血浆和腥黄脓液的冰珠子?半陷在被踩踏发黑的雪冰泥壳里。边缘被踩扁了一些,形状不规则。
他伸出冻得红肿、裂满血口的右手食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其中一粒。
冰冷!粘稠!带着一种细微的、令人作呕的滑腻感!
这种气味……混在贫民窟固有的馊臭中极其微弱,却被他敏锐捕捉到——和“黑玫瑰”号上影傀被苏离利爪撕开手腕时飘出的、那种带着无机质铁锈机油气味和一种诡异刺鼻药味的混合血污气息……完全吻合!
是他!
影傀!他也逃出来了!带着日军标记的碎片!
一股冰冷的火焰猛地烧穿了陈默冻僵的躯壳!所有剧痛瞬间化为虚无!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力量和无法言喻的暴怒感强行压榨着残存的生命!他猛地拔出“拐杖”,拖着剧痛的身体!循着那断续的、沾染脓血的冰珠印记!一头扎进更深、更暗、迷宫般的棚户巷道深处!动作迅猛如饿狼!
冰珠时断时续,消失在垃圾堆和污水冰壳覆盖的区域。偶尔在某个被寒风吹开纸壳挡风的门板缝隙角落,又找到一两粒。方向指向闸北深处,靠近火车道岔的那片无主荒地。
空气越来越浑浊,劣质煤石、屎尿、腐烂垃圾和一种更深沉的、类似于廉价中药铺混合着腌咸鱼缸底陈年酱卤的综合恶臭浓得化不开。废弃枕木和断裂的水泥板堆得像小型乱坟岗。
就在一堵用废旧汽油桶和破木板胡乱拼接而成的墙根阴影下!
冰珠消失了。
痕迹……断了?
陈默剧烈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不甘心地用竹竿在冻硬的黑泥雪地上疯狂戳探、刮擦!希望漏过一丝痕迹。
没有。
只有冰冷坚硬的泥块。
他猛一抬头!
目光如电般扫过眼前这条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漆黑如墨的死胡同!
胡同口堆着几个半鼓胀的破面粉袋子,散发出酸腐气味。胡同深处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极其新鲜的……
血腥味?
浓重到足以盖过贫民窟所有污垢混合味的……
人血腥!
不是牲畜!是带着生命体温的新鲜人血!
心脏猛地一缩!陈默拖着竹竿,几乎是爬行着扑向死胡同口!用力推开那几个腐败的破面袋!
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的血腥气混合着内脏滑腻的腥味,如同大锤,狠狠砸在脸上!
胡同深处!
煤石汽灯的光线吝啬地洒进尺许。
墙壁是用废旧油桶叠起来的,铁皮锈蚀剥落,表面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霉斑和冻成白霜的尿碱。就在这片被霉菌和污秽覆盖的油桶壁下方、堆满积雪和垃圾的地面!
一大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浆!如同恶鬼泼开的巨大污秽!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微微蠕动!边缘混合着些许黄白色的粘稠脂肪碎末!血浆中央,还浸着一小截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啃咬过的暗黄色手指残骨!
而在血浆滩的正中心位置!
一具尸体!
一个穿着看不出颜色、满是破洞薄棉袄的枯瘦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仿佛全身骨头都被强行抽掉般的大字形在冰冷的污血泥泞之中!
是个男的。看不清年纪,脸上糊满了污泥、血污和冻得发硬的白霜,唯一能看清的是半张的嘴,里面空洞洞,只剩下几颗黑黄的烂牙。眼睛瞪得,瞳孔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茫然与不解。
他的胸前!
被人用极其残忍、极其精准的暴力手法!
硬生生……豁开了!
豁开的伤口边缘极其粗糙、锯齿状!仿佛不是被利器切开,而是被某种带有巨大撕裂力量的铁爪活生生撕开胸腔!皮肉如同破布般翻开!断裂的肋骨尖端挂着破碎的筋肉,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冒着热气。碎裂的胸骨和肩胛骨茬口泛着森白的冷光!像被折断的干树枝。
伤口内……
内脏几乎被捣碎成一锅粘稠的烂泥!粉红色的肺叶碎片和暗紫色的肝脏组织混合着碎裂的肠体、大量喷涌的黑紫色凝固血块和黄绿色的粘稠胆汁,搅和在了一起!浓烈的腥气让人头晕目眩!
而在这一大滩粘稠浓烈、温度尚未散尽的秽物、血块和碎肉的中心位置!
一张巴掌大小、材质奇特的、泛着暗黄色光晕的柔韧皮革纸!
正被人以一种极其冷酷到令人发指的方式……
**紧紧塞在一大团被强行掏出来、拖曳在外的滑腻小肠中间!**
那团盘结如同麻花般的灰白色小肠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失去温度,部分区域甚至开始蒙上细微的冰霜。皱襞缠绕紧缩,死死地绞缠住了中间那张皮革纸,如同一个恶毒的、粘稠的天然封套!纸张表面早己被粘稠的黄色粘液(胆汁、消化液)和黄绿色的腐败脓液浸透!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纸面边缘,清晰地透出一小片染着污血的、边缘扭曲的暗金图案一角,隐约是半边菊纹印记!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
一只灰白的、被寒气冻得有些发青的人手!显然属于另一个更早倒毙的倒霉鬼!被随意丢弃在豁开的胸腔旁!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己经不见了,断口血肉模糊,仿佛被什么东西咬过!
在这只断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
被人用极尖利的某种物体!
狠狠地刻划出了一串极微小的、布满污血碎肉的奇怪扭曲符号!
似乎是某种密码?
或者标记?
**指向西南方向!**
影傀!只有这个冷血非人的怪物!会用活人做藏图的工具!会用如此残忍的密码和标记!
巨大的愤怒和恶心感瞬间冲垮了陈默的理智!胃里翻江倒海!他“哇”地一口酸水混着点点血丝吐在冰冻的泥地上!身体剧烈摇晃!
但他强撑着没倒!
左手死死按住胸口!怒江碎图的冰冷坚硬的棱角透过破袄抵在皮肉上!祖父被钉死在祭坛上那爆裂的血瞳在他脑中疯狂闪烁!
不能倒!碎片!必须拿到!
他用竹竿猛地拄地!强行稳住身体!右手毫不犹豫地向着那团绞缠在破碎内脏中、散发着恶臭的皮革纸伸去!
那粘稠滑腻的触感!混合着尚未冷却的粘液和碎肉!顺着指尖瞬间爬上神经!刺鼻的腥臭首冲大脑!他浑身汗毛倒竖!强忍着甩手逃跑的本能!
手指粗暴地抠入那冰冷滑腻、盘绞如蛇的小肠肠壁缝隙!腐臭的胆汁和粘液挤了出来,糊满他的指节!
他用尽力气!
扯住那张浸透脓血的皮革拓片的一角!
猛地向外狠狠一拽!
噗啦——!
一声极其粘滑、如同扯破厚重油布的湿响!
拓片被他带着一大段缠缠缠绕的肠体、粘液和粘附着的碎肉血块!硬生生从尸体腹部的烂肉堆里扯了出来!冰冷的肠壁在他手中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浓烈的恶臭几乎将他熏晕!
就在拓片被扯出的瞬间!
嗡——!!!
一首紧贴在陈默胸口皮肉处的怒江碎图!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死寂气息!
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寒潮!
毫无征兆地!
如同实质的冰针!
瞬间刺透破袄!刺透他冰冷的皮肉!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不是来自眼前的尸堆!
更不是来自污秽的拓片!
来源——
是巷子正上方!那片被墨色夜空和歪斜油桶桶口切割成极不规则形状的狭窄黑暗空间!
陈默猛地抬头!
瞳孔因巨大的惊骇瞬间收缩如针尖!
在那油桶墙上方不过一丈高的位置!
漆黑的夜空中!没有任何借力点!
一道模糊的、几乎融于夜色的人影!
如同倒悬的鬼魅!
正无声无息地……
冷冷地“立”在那里!
是影傀!
他根本没离开!
如同最顶尖的猎手!
他静静地悬停在寒冷凝固的空气中!
目光如同两点熄灭的炭火,冰冷死寂地俯视着胡同下方弯腰捡拾拓片的陈默!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窒息的、掌控蝼蚁生死的漠然!
他……**违背了重力**?!
他周身包裹着一层极其微弱的、薄如蝉翼几乎不可见的扭曲透明冰气!扭曲着周围稀疏的光线!使其在极度低温下悬浮于空?!
就在陈默抬头惊恐望见他的瞬间!
影傀那只藏在身侧、裹在撕裂伪装布下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却快如鬼魅地动了一下!
动作幅度极小!仿佛只是拨动了一下凝固的空气!
一片比雪花还薄的透明冰刃!如同一片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碎玉!
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那片环绕他周身、极其微薄的扭曲冰气层!
从空中旋转着!
带着绝对的冰冷和死寂!
速度不快不慢!
精确无比地!
飘向了那只蜷在豁开胸腔旁的、断了两指的冻青断手!
目标!
正是断手食指和中指之间!
那刚刚被刻划下的……
那串极小的污血密码符号!
他要毁去标记!
同时!
影傀那只垂落在身体另一侧的、尚算完好的右手!
极其平稳自然地……
看似轻描淡写地……
对着胡同深处那片浓重的、连油桶缝隙都照不透的黑暗阴影处……
虚空……
**轻轻一按!**
就在影傀右手按出的瞬间!
呼——!
一股阴冷无比、带着浓郁腐烂沼泽淤泥气的寒风!
如同活物般!
猛地从那片绝对的阴影深处席卷而出!
带着刺耳的、如同无数砂纸摩擦的嘶嘶尖啸!
瞬间灌满了整条狭窄、堆满秽物的胡同!
陈默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流如同冰水浇头!
视野被无数卷裹着腥臭污泥和朽木碎屑的尘埃强行遮蔽!
巨大的推力将他狠狠撞向冰冷坚硬的油桶墙壁!
他死死攥着那刚刚到手的、还滴答着脓血的皮革拓片!
身体如同破麻袋般狠狠砸在锈迹斑斑的铁皮油桶壁上!
剧痛让眼前瞬间漆黑!
等到那阵裹挟着腐泥恶臭的阴风瞬间消散!
死胡同上方空寂一片!只剩呼啸的寒风!
哪里还有影傀倒悬的踪影?
只有污秽的地面上!
在那只冻青断手的旁边!
几点极其细微的、仿佛被最寒冷的力量瞬间冻结、压入泥壳深层的……
**碎冰屑印痕!**
如同幽灵踏雪!残留着刺骨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