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雨下得邪性，路不好走吧？没遇上什么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角落那个黑黢黢的土陶炉子旁，拿起水壶晃了晃，里面传来沉闷的水声。
他熟练地拨开炉膛里压着的冷灰，露出底下暗红的余烬，又塞进几根细小的干柴。
火焰很快哔剥作响地舔舐上来，贪婪地吞噬着柴薪，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纳月半边脸庞，也驱散了一丝屋内的阴冷潮气。
水壶被架了上去，冰冷的壶底接触火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叶洛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并未立刻回答。
面具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纳月忙碌的背影上。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纳月身上伤势愈合后残留的那一丝微弱药气，混杂着汗味和炉火的烟味。
那热络的询问如同温吞的水流，试图浸润进来。
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显得有些沉闷，刻意放缓了语速，模仿着一种疲惫的调子。
“还好。接了趟跑腿的杂活，路是远了点，泥泞得很，耽搁了几天。”
他简略地带过，没有提及雾谷，没有提及周长老，更没有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云天。
“师兄人没事就好。”纳月背对着他，语气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带着点过来人的絮叨。
“师兄这鬼天气，湿气重得能拧出水来，最容易落下病根。你刚……呃，身子骨才缓过来些，更得仔细。”
他话到嘴边，似乎想起了什么，含糊地带过了叶洛之前的重伤。
炉火上的水壶开始发出持续的低鸣，壶嘴里喷出细白的蒸汽，带着水将沸未沸时特有的闷浊气息，混合着柴烟，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
纳月转身，走到那张缺了角的矮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粗陶茶罐和两个边缘带着豁口的粗瓷碗。
他揭开茶罐盖子，一股陈年茶叶特有的、略带尘土气的苦涩味道飘散出来。
他用三根手指捻出一小撮颜色发暗的茶叶末子，分别撒进两个碗里。
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刻意的、日常的节奏感。
“师兄，喝口热茶，暖暖。”纳月提起水壶，滚烫的水流带着冲击力注入碗中。
深褐色的茶汤立刻翻涌起来，茶叶末子在沸水中激烈地旋转、沉浮，释放出更浓郁的、带着焦糊味的苦涩茶香。
热气腾腾地升起，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他将其中一碗推到桌子靠近叶洛的一侧，自己则端起另一碗，凑到嘴边，小心地吹着气。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低垂的眼帘。
“师兄，这趟出去，事儿办得还顺当？没遇上什么难缠的主顾吧？”
他啜饮了一小口滚烫的茶汤，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仿佛被烫了一下，又像是满足的叹息。
他的语气随意，如同老友间漫不经心的寒暄，但那双在热气后微微抬起的眼睛，却像隐藏在草丛后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捕捉着叶洛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他盯着叶洛的手，那双手垂在身侧，指节在粗布袖口下若隐若现。
叶洛走到桌边，并未立刻去碰那碗滚烫的茶。
他垂眼看了看碗中翻腾的深褐色液体，浓郁的焦苦茶味首冲鼻腔。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刮过粗糙的碗沿，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和残留的灰尘颗粒。
纳月这看似随意的问话，每一个字都像抛出的钩子，带着不易察觉的重量。
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抵抗那碗廉价茶叶带来的感官刺激。
“跑腿而己，能有什么难缠。”
叶洛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依旧带着那种刻意维持的、没有起伏的沉闷。
他伸出左手，用指尖和拇指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捏住滚烫的碗沿，缓慢地将茶碗端了起来，避开了碗口的热气。
动作间带着一种底层杂役特有的、对粗陋物品的谨慎。
“就是路远，费些脚力。主家……还算爽快。”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某个模糊的细节，“结了点灵石。”
“灵石？”纳月吹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端碗的手停在半空。
他抬起眼，脸上那热络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眼角的褶子堆叠起来，形成更深的沟壑。
“师兄，好事啊！这年头，能现结灵石的主顾可不多见了！是笔小财？”
他语气里的好奇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切，也不显得漠不关心。
他的目光落在叶洛的右手袖口，那里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极细微的灰白色粉末，像是某种岩石的碎屑，与杂役院常见的泥灰颜色截然不同。
那粉末只沾了一点点，在深色粗布上几乎难以辨认。
叶洛端着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递到指尖。
他没有喝，只是让那热气熏蒸着自己的面具下缘。
“不多，够用些时日罢了。”他含糊地应道，声音被面具和茶碗上升腾的热气双重阻隔，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他感觉到纳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刷子，掠过他沾着泥泞的靴子、湿冷的衣袍下摆，最终似乎在他的袖口处有极其短暂的凝滞。
叶洛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缓而有力地搏动着，没有加速，但全身的肌肉纤维都处于一种极其精微的紧绷状态，如同拉满弓弦前最平静的蓄力。
他保持着端碗的姿态，指节因为用力捏着滚烫的碗沿而微微泛白，指尖感受着粗瓷的颗粒感和灼人的温度。
这温度是真实的，是此刻唯一能将他从雾谷的阴寒和云天那深不可测的话语中短暂拉回的锚点。
纳月又低下头，啜饮了一口茶汤。粗瓷碗沿碰到牙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灼烧感，也压下他心头的波澜。
眼前的叶洛，气息确实比离开前凝实了太多。
筑基……这才多久？他离开时还只是练气二层摇摇欲坠的模样。
是那颗丹药？还是……别的什么？
他袖口那点灰白粉末，极其细微，却像一根刺，扎进纳月的眼底。
那颜色、质地，绝非杂役院附近能沾染到的寻常尘土。
他想起最近偶尔感知到的、从学院后山方向传来的极其隐晦的空间波动……
很微弱，转瞬即逝，如同错觉。会是巧合吗？
“够用就好，够用就好。”纳月放下茶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更加和煦，带着点长辈的关切。
“师兄手里有了点灵石，也别太省着。该吃吃，该补补。修行这事儿，底子打不好，后面全是空谈。”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
“对了师兄，库房那边新到了一批处理药渣的活计，晒干、研磨，工钱按分量算。我看你手脚麻利，要不要去揽点？虽说脏点累点，好歹是个进项，也能换点低阶的益气丹边角料。”
叶洛面具后的目光微微一动。
处理药渣……帝国学院丹房出来的废料？这倒是个意外接触药材的机会。
他喉结在面具遮掩下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脑中瞬间闪过云天冰冷而郑重的警告。
“在你未能结丹之前，切记，不可暴露你会炼丹一事。”那声音如同烙印，清晰无比。
“嗯，”叶洛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沉闷，听不出情绪。
“知道了。回头我去看看。”他端着那碗始终没喝的茶，滚烫的温度似乎己不再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