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亲那记响彻书房的耳光掴散的,不止是脸颊上的温度,更是云知微残存于世的所有力气与意志。在青霜凄惶的哭喊声里,她如同断翅的蝶,坠入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寒毒在体内疯狂肆虐,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屈辱与绝望,将她的意识撕扯成无数冰冷的碎片。兄长的铠甲、父亲的怒吼、狰狞的西夏烙印、还有那缕挥之不去的、带着甜腻异香的墨气……无数破碎的幻象在黑暗中翻腾、扭曲,如同地狱的群魔乱舞,要将她彻底撕碎、吞噬。
不知沉沦了多久,一丝微弱却尖锐的刺痛,如同冰锥刺破黑暗的坚冰,强行将她从无边的混沌中拽回一丝清明。
意识尚未完全归拢,身体的感官却先一步复苏。她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闺房冰冷的床榻上,厚重的锦被裹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然而,那盘踞在骨髓深处的刺骨阴寒,此刻竟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暂时压制、疏导,不再如跗骨之蛆般疯狂啃噬。
就在这时,那丝尖锐的刺痛再次传来!清晰无比地落在她左臂肩胛下方!
云知微悚然一惊!混沌的思绪瞬间被恐惧攫住!她猛地睁开眼!
昏暗的烛光下(不知何时点起的),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正俯身在她的床榻前!他微微低着头,大半面容隐在烛火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而他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右手,正稳稳地捻着一根细若牛毫、闪烁着幽冷银芒的长针!针尖,正精准地刺入她肩胛下方的肌肤!
沈砚!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带着灭顶的恐惧在云知微脑海中炸响!颈间狰狞的烙印!假山洞前冰冷的杀意!书房里那诡异的甜香墨气!所有恐怖的记忆碎片瞬间凝聚成最锋利的冰刃,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他要做什么?!是那诡异的墨气还不够?现在竟要趁她昏迷,用这毒针彻底了结她?!恐惧瞬间化为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啊——!” 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撕裂了夜的死寂!云知微如同受惊的困兽,不顾肩头旧伤的剧痛和体内翻腾的寒毒,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挥臂扫向那只捻着银针的手!
“啪!”
她的手臂重重撞在沈砚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让那根细长的银针瞬间脱手飞出,“叮”的一声轻响,落在远处冰冷的地砖上,幽光一闪而逝。
巨大的反作用力也让本就虚弱的云知微向后跌回床榻,牵动内腑,喉头一甜,一股带着寒意的腥气涌上,被她死死咽下。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沈砚,如同看着索命的修罗!
沈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拼尽全力的反抗撞得手腕一偏,动作却并未显出丝毫慌乱。他缓缓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将云知微彻底笼罩。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终于从阴影中抬起,沉沉地、毫无温度地俯视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杀意,也没有被撞破的惊慌,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冰冷与……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仿佛她激烈的反抗,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濒死蝼蚁徒劳的挣扎。
这冰冷的漠视,比任何杀意都更令云知微恐惧和愤怒!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的屈辱感,如同烈火般瞬间焚尽了她的理智!她不能死!远儿还需要她!她不能让这个西夏的恶魔得逞!
视线在极致的恐惧中疯狂扫视!枕边!那支嵌玉累丝的金钗!兄长留给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探手,不顾一切地抓向枕边!冰凉的钗身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兄长最后的气息,也带着她此刻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在沈砚似乎因她突然的动作而眸光微凝、身体有刹那凝滞的瞬间——
云知微眼中爆发出孤狼般的狠戾!她紧攥金钗,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钗尾那尖锐冰冷的累丝尖端,狠狠刺向沈砚俯身靠近的、毫无防备的颈侧!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气息的液体,瞬间喷溅而出!
几点滚烫的猩红,如同绝望绽放的寒梅,猝不及防地溅落在云知微苍白如纸的脸颊上!那温热粘稠的触感,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狠狠烫伤了她冰冷的肌肤!
云知微的动作僵住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紧握金钗的手,看着那累丝钗尾深深没入沈砚颈侧偏下的位置——距离那道狰狞的西夏囚印,仅有毫厘之遥!滚烫的鲜血正顺着赤金的钗身蜿蜒而下,迅速染红了她紧握钗尾的手指,也染红了沈砚玄色的衣领!
她……刺中他了?真的刺中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方才那股同归于尽的狠戾瞬间被这真实的血腥和手上粘稠温热的触感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后怕!
沈砚的身体,在她刺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僵硬了一下。他微微偏着头,颈侧的金钗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鲜血涌出的速度更快了。然而,他却并未发出任何痛呼,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最沉郁的夜空,沉沉地、死死地锁在云知微惊恐失措的脸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何等复杂的情绪?是冰冷的杀意?是计谋得逞的嘲弄?还是……一种深沉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刻骨铭心的痛楚与……难以置信的失望?
云知微无法分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握着染血金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脱手掉落。她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那喷溅的鲜血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外间传来青霜惊慌失措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被云知微方才那声凄厉的尖叫惊醒!
脚步声迅速逼近房门!
沈砚的眸光骤然一沉!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在瞬间凝结、冰封,化为一片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冰冷与决绝!
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鬼魅,带着撕裂风声的狠厉!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并非骨头断裂,而是那支深深刺入他颈侧皮肉的金钗,竟被他硬生生徒手折断!
钗头那朵温润的玉栀子花连同半截赤金钗身,被他死死攥在染血的掌心!断口锋利如刃,瞬间在他掌心割开更深的伤口!鲜血淋漓!
而另一半带着尖锐断口的钗尾,依旧深深嵌在云知微颤抖的手中,钗尖还残留着温热的、属于他的血!
云知微被他这狠绝的自残举动彻底惊呆了!握着半截断钗的手僵在半空,如同石化!
沈砚看也未看自己血流如注的颈侧和掌心,仿佛那剧痛根本不存在。他沾满鲜血的左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扣住云知微那只握着断钗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呃!”云知微痛得闷哼一声,断钗几乎脱手。
他俯身逼近,带着浓郁血腥气的呼吸喷在云知微冰冷汗湿的额角。那双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墨瞳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纯粹的警告与冰冷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的寒冰,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狠狠砸入云知微的耳膜:
“想活命,就闭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下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如同融入墨汁的幽灵,瞬间掠向洞开的窗户!
“砰!”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窗外的同时,房门被青霜猛地撞开!
“姑娘!”青霜惊恐的呼喊声冲入房间,手中端着的铜盆“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水花西溅!
烛火被门风带得剧烈摇曳,光影疯狂晃动。
青霜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的景象——云知微半倚在床头,脸色惨白如鬼,浑身被冷汗浸透,正剧烈地喘息着。她右手死死攥着半截染血的、断口狰狞的金钗!钗尖那刺目的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姑娘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赫然溅着几点尚未干涸的、同样刺目的鲜红血点!
“血!姑娘!您受伤了?!哪里伤着了?!”青霜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扑到床前,手忙脚乱地想要检查云知微的身体。
云知微却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任由青霜摇晃。她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只紧握断钗、沾满粘稠鲜血的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腥气的触感,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灵魂。
不是她的血……
是……他的血……
她真的……刺伤了他……用兄长留给她护身的金钗……
那狠绝的折断声,那冰冷刺骨的警告,那瞬间消失在窗外的玄色身影,还有此刻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这一切都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将她紧紧缠绕。
青霜慌乱的目光扫过床榻西周,试图找出伤口的来源。突然,她的视线凝固在靠近床尾的地面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朵温润剔透的玉栀子花,以及半截同样沾着新鲜血迹的赤金钗身!断口锋利,正是与姑娘手中断钗吻合的另一半!
“这……这是……”青霜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她顺着那断钗的方向,目光惊恐地移向洞开的窗户——夜风正从那里灌入,带着庭院草木的湿冷气息,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尚未散尽的……冷冽松烟墨香,混杂在浓重的血腥味里。
云知微顺着青霜的目光,也看到了地上那半截染血的断钗。兄长的玉栀子花静静地躺在血泊里,温润的光泽被猩红玷污。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
“哇——!”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淤血,混合着无法承受的巨大惊恐与绝望,终于从她口中狂喷而出!如同凄厉的泼墨,瞬间染红了胸前素白的寝衣,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锦被!
“姑娘——!”青霜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彻底撕碎了云府死寂的夜空。
窗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庭院角落的百年老槐树,虬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受伤的夜枭,无声地倚靠在粗粝冰冷的树干上。颈侧的伤口依旧在汩汩冒着温热的鲜血,迅速浸透了玄色的衣领,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掌心的断口更是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滴落,砸在树下冰冷的泥土里,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沈砚微微仰着头,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浓密的长睫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他缓缓抬起那只未曾受伤的左手。
掌心,静静躺着那半截被他生生折断、沾满自己鲜血的金钗断体。钗头那朵玉雕的栀子花,在冰冷的月光下,幽幽地流转着温润而凄冷的光泽。花心深处,那极其隐秘的、细如蚊足的“护卿”二字刻痕,此刻正被粘稠温热的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绝望的暗红色。
他修长冰冷、同样沾着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近乎贪婪地过那被鲜血浸染的刻痕。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伤口撕裂的剧痛,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深入骨髓的清醒。
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夜风中弥漫。他缓缓收拢五指,将那染血的玉栀子和冰冷的断钗,连同掌心淋漓的伤口和那无法言说的、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一同死死地、用力地攥紧!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绝望的、带着她气息和自身鲜血的印记,连同心中那翻江倒海、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守护,一同狠狠揉碎,按入那早己被命运洞穿、冰冷如铁的骨血最深处!
夜风呜咽,卷起他染血的玄色衣袂。颈侧与掌心的伤口,鲜血依旧在无声地流淌,滴落,渗入脚下沉默的大地。那紧握的拳,指缝间,玉栀子温润的微光在血色的浸染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注定无人倾听、也永无回应的……绝望之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