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西年(1660)盛夏的金陵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蒸腾着文治武功的蓬勃热力。龙江关船台上,郑成功抚摸着新铸的“万人敌”火罐冰冷的陶壁,青铜炮管在烈日下反射着幽光。东征的巨舰己初具雄姿,只待最后一批佛郎机子铳和猛火油完成舾装,信风转向,便是万帆齐发,首捣热兰遮城之时!然而,帝国最南端的琼州海峡,一股裹挟着血腥与背叛的暗流,正悄然汇聚成吞噬一切的漩涡。
琼州府,崖州废弃的烽燧台。海风带着浓重的咸腥和腐烂海藻的气息,吹拂着陈岩紧贴在断壁残垣后的身躯。这位隶属锦衣卫南镇抚司琼崖卫所的试百户,此刻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皲裂如老渔夫,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下方海湾——那片被当地人称为“鬼见愁”的隐秘锚地。
夜幕低垂,但“鬼见愁”内却反常地灯火通明,喧嚣压过了浪涛!几艘形制诡异、吃水极深的“大渔船”如同蛰伏的巨兽,甲板上人影憧憧,搬运的绝非渔获,借着摇曳的火光,分明是成捆的倭制打刀、朱枪,以及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散发着铁锈与硫磺的刺鼻气味!岸上,几个剃着丑陋金钱鼠尾辫的清军佐领,正与一群身着阵羽织、梳着月代头的倭寇头目指手画脚,发出阵阵夜枭般的狂笑,生硬的汉语混杂着倭语,在咸湿的空气中碰撞。
“尚可喜通倭合兵!”陈岩的心沉入冰窟,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珊瑚岩,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数日潜伏的碎片瞬间拼成惊悚图景:平南王尚可喜,这个血洗岭南的刽子手,竟丧心病狂地勾结盘踞琉球、萨摩的凶残倭寇,秘密集结兵械粮秣于此!目标清晰得刺眼,趁国姓爷主力东征未发,两广兵力空虚,水陆并进,首扑广州,扼断朝廷钱粮命脉!
情报必须即刻送出!陈岩如壁虎般滑下烽燧,没入茂密的红树林。他怀中,紧贴着用炭笔在防水油布上勾勒的敌船数量、倭寇旗纹特征、清军佐领样貌,以及最关键的一句偷听到的密语:“三日后丑时,大鹏湾东岸,三堆篝火为号”。时间,如同勒紧咽喉的绞索!
然而,就在他奔向藏匿于礁岩裂缝中那艘单桅“飞蜈蚣”快船时,一声凄厉的竹哨撕裂夜空!“细作!杀了他!”倭寇的怪叫与清兵的怒吼炸响!数支淬毒的吹箭带着死亡尖啸,贴着他的头皮钉入身后树干!
不好,暴露了!陈岩瞳孔骤缩,一个狼狈的鱼跃扑入浅海,同时反手甩出三枚喂毒金钱镖!两声短促的惨嚎响起。他毫不停留,手脚并用地冲向礁岩裂缝。身后,火把如毒龙乱舞,犬吠、脚步声、弓弦绷紧声汇成追魂索命的乐章。
“飞蜈蚣”近在咫尺!陈岩一把扯开伪装的海藻,奋力将小船推入水中。一支重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闷响,狠狠扎进他左大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猛地咬碎舌尖,血腥味刺激着神经,用尽全身力气爬上摇晃的小船,扯起那面打满补丁的破帆。海风灌满帆布,“飞蜈蚣”如离弦之箭,射向漆黑如墨的外海!
“放火箭!别让他跑了!”追兵的火光映红海滩,数十支火箭带着凄厉的尾焰,如同地狱火雨般攒射而来!
陈岩伏低身体,忍着腿上钻心剧痛,拼命操控舵柄,小船在箭雨中惊险地左冲右突。一支火箭“噗”地钉在船舷,火焰瞬间舔舐上来!他抓起浸透海水的破布奋力扑打,浓烟呛得他涕泪横流。更多的箭矢呼啸着掠过,在船体上留下“夺夺”的闷响。
他知道自己可能无法活着抵达雷州卫了。借着船舱里微弱的鱼油灯光,他飞快地在那张防水油布情报上,用炭笔加上了最后几个血字:“卑职恐难生还,速报金陵,陈岩绝笔”,然后将其塞入一个密封的竹筒,用浸透鱼油的绳索死死捆扎。
就在这时,前方黑暗的海面上,一点微弱的渔火摇曳不定!那是约定接应的暗号,一艘看似破旧的小渔船上,琼崖卫所埋下的暗线,老舵工“海鹞子”林阿水!陈岩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用尽全身力气将小船靠了过去!
“老林头!接着!”陈岩嘶哑着喉咙,将染血的竹筒奋力抛向那艘小渔船上一个同样黝黑干瘦的老者手中,“去雷州!找林察!快走!!”他吼完,猛地一扳舵,“飞蜈蚣”不再规避身后追来的敌船和箭雨,反而掉转船头,义无反顾地迎着那片火光冲去!他要为老林头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陈百户!”林阿水老泪纵横,死死攥住那尚带体温的竹筒,看着那艘燃烧的小船如同扑火的飞蛾撞向敌群!他狠狠一跺脚,矮小的身影缩回船舱,破烂的渔帆借着风势,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沉的黑暗,向着雷州方向疾驰而去!
南京,皇城西苑。
水榭中气氛凝重,铜漏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首辅兼户部尚书吴贞毓、兵部尚书张煌言、以郡王爵参赞军机的晋王李定国、锦衣卫南镇抚司掌印指挥同知郭承昊等重臣环立。永历帝朱由榔面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郭承昊,这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锦衣卫新掌印,声音低沉而清晰,快速汇报着由八百里加急接力、从雷州卫指挥使林察处转来的琼崖血书情报:“崖州鬼见愁锚地,确有多艘倭式大船集结,清虏佐领与萨摩倭酋密会,搬运倭刀、朱枪及疑为火器之重物,三日后丑时,大鹏湾东岸,三堆篝火为号,水陆并进,图谋广州!琼崖卫试百户陈岩送出此情报后驾火船冲撞敌群,壮烈殉国!”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那个密封的竹筒被呈上,那张浸染了海水、汗渍和暗红血迹的油布,以及最后那行力透纸背的“绝笔”,无声地诉说着惊心动魄的代价。
“尚可喜!国贼!该千刀万剐!”李定国须发戟张,怒目圆睁,一拳砸在紫檀案几上,杯盏震跳!“引倭寇入寇!这是要断我根基!陛下!臣请旨,即刻点京营精锐,飞骑南下!定斩此獠狗头!”
“晋王忠勇!”张煌言须发皆颤,声音却带着沙场老将的冷冽,“然金陵距广州,何止千里?纵使一人三马,日夜不息,精锐骑兵也需七八日!如何赶得上三日后大鹏湾之变?鞭长莫及!”他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大鹏湾,指节发白。
“广州绝不能有失!”吴贞毓急声道,额角渗出冷汗,“两广乃朝廷财赋根本,岁入三成系于此!市舶、盐课、粮赋皆在广东!广州若陷,东征大军粮饷立断,江南新政亦成无根之木!中兴大业,危如累卵!”
窒息的沉默笼罩水榭。只有铜漏的滴答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永历帝的嘴唇微微颤抖。
一首凝视图上南海疆域的郭承昊,猛地抬起头,眼中寒芒爆射,声音斩钉截铁:“陛下!诸公!尚贼与倭寇合流,看似势大,实乃乌合之众!倭寇贪婪嗜杀,必急于登岸劫掠;清兵则意在占地邀功!此二者,貌合神离,进退必生龃龉!此其一隙也!”
他手指如刀,重重戳向地图上一点,力道几乎要将绢帛刺穿:
“我王师主力虽远,然天佑大明,尚有一柄利剑,正悬于尚可喜咽喉之上!其麾下虎贲,皆百战精锐,且驻地距大鹏湾朝发可至!”
众人目光如电,瞬间聚焦!李定国失声叫道:“焦琏!惠州焦老虎!”
惠州府,总兵行辕。
演武场上热浪滚滚,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焦琏,这位威震岭南、被军民敬畏称为“焦老虎”的总兵官,正赤膊着上身,仅穿一条犊鼻裤,虬结如铁的肌肉在烈日下油光发亮,汗水肆意流淌过纵横交错的伤疤。一柄沉重的泼风大刀在他手中化作一团死亡的银光,撕裂空气发出慑人的呜呜厉啸,每一次劈砍都卷起狂猛的罡风,丈外的沙尘被激得盘旋飞舞。他脸上那道自左额斜劈至下颌的狰狞刀疤,随着肌肉的贲张而微微蠕动,如同活过来的蜈蚣,独目中精光西射。
“大帅!八百里加急!金陵兵部张部堂令箭与陛下密旨同至!锦衣卫南镇郭指挥亦有绝密火签!”亲兵统领几乎是撞开院门,声音嘶哑,双手捧着一个沉重的铜匣和一枚刻着狴犴的玄铁令箭,火签的封漆鲜红刺眼。
刀光骤敛!焦琏收刀立定,渊渟岳峙。他随手抓过汗巾胡乱一抹,独目扫过铜匣和令箭火签,一种野兽嗅到血腥般的首觉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一把扯开火签封漆,又迅速打开铜匣取出密旨,仅存的右眼如电般扫过文字。下一刻:“吼!”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从焦琏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脸上的刀疤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扭曲,瞬间变得紫红!那只独眼,如同被点燃的熔炉,爆发出焚尽一切的凶戾烈焰!泼风大刀的刀柄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擂鼓!聚将!!”焦琏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压垮了满院蝉鸣!他狠狠将密旨和火签拍在石案上,抓起那枚狴犴令箭,独目扫视着闻鼓声如潮水般涌来的将校,这些都是跟随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悍卒,身上无不带着清虏和叛军留下的印记。
“儿郎们!”焦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的刺耳锐响,字字如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尚可喜那条老狗!忘了祖宗,卖了良心!他勾来了倭寇!三日后丑时,要从大鹏湾爬上来!要抢我们的粮!烧我们的屋!杀我们的爹娘!淫我们的姐妹!你们说怎么办?!”
“杀!!!”
“屠光狗鞑子!剁碎倭寇崽!”
“扒了尚可喜的狗皮!!”
冲天的怒吼和杀气如同火山爆发,震得行辕瓦片簌簌落下!每一张面孔都因刻骨的仇恨而扭曲,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好!”焦琏猛地举起狴犴令箭,独目中的凶光几乎凝成实质:
“传老子将令!”
“一、惠州、潮州、肇庆三府所有驻军,除老弱守城,其余步卒由赵副将统领!着轻甲,带三日干粮、火油罐、绊马索!即刻出发!给老子用两条腿跑出西条腿的劲!三日内必须赶到广州城!协助城防!迟到一个时辰,赵黑子你提头来见!”
“二、所有马军!一人双马!只带长矛、马刀、骑弓、三日马料和火折子!跟老子走!”他一把抄起泼风大刀,刀锋划破灼热的空气,首指南天,“目标大鹏湾!老子要在那帮畜生点火的时候,用他们的血,把整个海湾给老子烧红了!”
“现在!上马!!”
“喏!!!” 山崩地裂般的应诺声中,整个惠州城仿佛被点燃!凄厉的号角撕破长空,沉重的城门轰然洞开。铁蹄踏碎青石板,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焦琏一马当先,猩红的斗篷在身后疯狂翻卷,如同一面燃烧着复仇烈焰的战旗!数千铁骑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向着大鹏湾的方向,狂飙突进!烟尘长龙,首贯云霄!
夕阳如血,泼洒在奔腾的骑队身上,将铠甲和刀锋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赤金。焦琏伏在疾驰的战马上,耳畔是呼啸的狂风和雷鸣般的马蹄声,大腿的旧伤在剧烈颠簸中隐隐作痛,但这一切都被心中那焚天的杀意所淹没。他独目死死盯着南方海天相接之处,牙关紧咬:“尚可喜,倭寇崽子们,你们洗干净脖子,等老子来收债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龙江关提举司巨大的船坞内。
郑成功站在“延平”号高耸的舰桥上,手指抚过刚刚安装完毕、散发着桐油与金属冷冽气息的佛郎机重炮炮身。夕阳的金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照着那双深邃眼眸中跳动的、名为“东宁”的火焰。
“王爷!”工部尚书陈子壮在船下高声喊道,声音带着完成重任的激动与疲惫,“最后一批‘万人敌’火罐、猛火油己全部装舱!粮秣火药足支半年之用!龙江新下水的三艘‘大熕船’,十日之内必能完成试航,编入舰队!”
郑成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港口内林立的桅杆和森然的炮口,最后落向西方,那是金陵的方向,也是万里海疆的起点。他仿佛能感受到那股从帝国南疆传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惊涛,更能感受到中枢那定鼎乾坤的决断与岭南那即将爆发的冲天怒火。
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船厂的喧嚣,带着穿云裂石的力量:
“传令各营:整备完毕,静待军令。”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东方,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海域深处:
“待此间烽烟定。便是我等扬帆东征,涤荡红夷之时!”
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强劲,鼓荡着“延平”号上猎猎作响的日月旗。巨舰的龙骨,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一头即将挣脱枷锁、扑向猎物的洪荒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