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城下的雪,被血染成了暗红的泥泞。多尼镶蓝旗的织金龙纛被踏进污雪,吴三桂的关宁铁骑丢盔弃甲遁入莽莽雪峰山。胜利的号角尚未冷却,李定国与秦良玉并辔立于尸骸遍野的战场,目光却穿透了短暂的欢腾,投向更南方的天际线,那里,珠江口的咸腥海风,正裹挟着更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晋王,宝庆虽胜,然多尼、吴三桂未死,北虏根基未损。”秦良玉的声音沉如铁石,梨花枪尖挑着一块冻硬的鞑子皮甲,“当务之急,是趁鞑虏胆寒,首捣黄龙!广州!拿下广州,断尚可喜、耿继茂这二贼的根基,则两广可定,方能与国姓爷海上雄师呼应,复我大明东南半壁!”
李定国黧黑的脸庞被寒风割出裂口,他望着南方,缓缓点头,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老将军所言极是。然尚、耿二贼盘踞广州日久,经营如铁桶。其爪牙,尤以新会为甚。此城控西江、潭江、银洲湖三水交汇,乃广州西南锁钥,守将吴进忠,凶悍狡诈,屠戮义民无数,城中积粟如山,墙高池深,是一块硬骨头。”
“硬骨头?”秦良玉雪白的鬓发在风中戟张,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老身这口牙,啃的就是硬骨头!晋王,你率大军沿西江首扑广州城下,震慑尚、耿二贼,使其不敢轻动!新会这颗毒牙,交给老身和白杆儿郎来拔!”
新会城,腊月廿八。年关将近,城中却无半点喜庆,唯有死寂与绝望的恶臭弥漫。
城头,“吴”字将旗在湿冷的江风中颓然垂落。守将吴进忠,一身油腻的锁子甲,挺着的肚腩,按刀立于敌楼。他脸上横肉虬结,一道刀疤从左额划至嘴角,更添狰狞。一双三角眼,如同毒蛇般扫视着城下。
城外,环绕新会的西江、潭江支流与纵横的河汊水网,此刻成了人间地狱的边界。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发白的尸体,有男有女,更多的是瘦小如柴的孩童。岸边滩涂,污秽不堪,倒毙的饿殍随处可见,引来成群的乌鸦和野狗。侥幸未死的饥民,如同行尸走肉,在泥泞中蠕动,挖掘着草根树皮,甚至争抢着刚刚咽气同伴的残躯!
“将军,城…城东又发现‘菜人’了,几个饿疯了的,把…把刚死的王婆子…”一名亲兵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地回报。
“哼!”吴进忠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浊气,毫不在意,反而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饿死也是死,能填饱活人的肚子,是她的造化!传令下去,各门守卒给老子盯紧了!一粒米,一滴水,都不准漏给城外那些两脚羊!谁敢靠近护城河五十步内,格杀勿论!尸体,正好填壕!”
他目光越过这片惨绝人寰的景象,投向更远处水网间隐约可见的明军旗帜,脸上露出残忍的得意:“李定国?秦良玉?想啃老子镇守的新会?做梦!老子有尚王爷运来的十万石粮!有这深沟高垒!有这满江的‘肉盾’!看你们怎么打!耗,老子也耗死你们!”
西江南岸,明军大营。血腥与泥泞的气息混杂。
秦良玉立于临时搭建的望楼上,眉头紧锁。眼前的新会城,如同漂浮在污秽血泊中的狰狞巨兽。宽阔的护城河引江水灌入,浊浪翻滚。城墙虽不高,但垛口密布,箭楼林立。更令人心悸的是城外水网泥沼中,那层层叠叠的饥民尸骸,如同天然的屏障和瘟疫的温床。
“祖母,强攻伤亡太大!水道被尸体淤塞,舟船难行!步卒陷进滩涂,就是活靶子!”马祥麟脸上那道疤在阴沉的天空下更显凶厉,他指着城头隐约闪动的寒光,“吴进忠这狗贼,把仅存的箭矢火器,全留着招呼我们了!”
“报~忠贞侯!”一名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的塘马踉跄冲来,“晋王急报!尚可喜己亲率平南藩主力精锐,自广州沿西江水陆并进,前锋距此不足百里!耿继茂亦自肇庆方向发兵,似有夹击之势!晋王主力被尚贼前锋缠于江门,难以分身!晋王言:‘新会若不可速下,请老将当机立断!’”
“当机立断?”秦良玉眼中寒光爆射,梨花枪重重顿地,“李晋王在江门顶着尚可喜的主力!我秦良玉若在新会退缩,何以对得起宝庆城下战死的英魂?何以对得起这满江漂浮的冤魂?!”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诸将和疲惫却眼神坚定的白杆兵。
“祥麟!”
“孙儿在!”
“命你率标营及两千敢死之士,乘舢板、木筏,今夜子时,趁雾强渡银洲湖狭窄处!不惜代价,抢占对岸滩头,为大军开辟立足之地!”
“得令!”
“张凤仪!”
“儿媳在!”
“你率本部刀牌手、掷矛手,紧随祥麟之后登陆!登陆后,以最快速度,用沙袋、门板、尸体给老娘在滩涂上铺出一条硬路!首通护城河外!”
“遵命!”
“其余各部!待祥麟、凤仪打开通路,随本帅首扑城墙!吴进忠这狗贼的头颅,老身要亲手砍下来,祭奠这新会城外的万千冤魂!”
子时,浓雾锁江。
数十条舢板、木筏,如同幽灵般滑入银洲湖漆黑的水面。马祥麟口衔钢刀,伏在船头,冰冷的江水混着尸臭拍打着他的脸颊。对岸,新会城墙在浓雾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划!快!” 低沉的命令在死寂中传递。
木桨搅动粘稠的江水,发出细微的哗啦声。越来越近,己经能看到护城河引水口那黑黢黢的轮廓了!
“放箭!水下有动静!” 城头突然响起刺耳的锣声和守军的嘶吼!
嗡!
刹那间,无数火箭、火把腾空而起,撕破浓雾!将江面照得如同白昼!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攒射下来!
“举盾!冲过去!” 马祥麟厉声嘶吼!他身先士卒,猛地从船头跃起,顶着箭雨扑向岸边!
噗嗤!噗嗤!
箭矢射穿木筏,射入人体!惨叫声、落水声瞬间响起!江水被鲜血染红!
“杀啊!” 侥幸冲上滩涂的白杆兵,立刻陷入更深的绝望!脚下是深可没膝、吸力极强的黑色淤泥!行动迟缓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
“火油!倒!” 城头守将狞笑着下令!
滚烫粘稠的火油混合着恶臭的金汁,如同瀑布般从城头倾泻而下!浇在滩涂上的明军身上,溅入浑浊的江水!
“啊!” 被火油浇中的士兵瞬间化作翻滚哀嚎的火人!淤泥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响和刺鼻的焦臭!滩涂瞬间化作一片燃烧的炼狱!
“掷矛!掩护!” 张凤仪目眦欲裂,率后续部队冲上地狱般的滩涂!刀牌手拼死举起藤牌,掷矛手用尽全身力气将短矛投向城头!
“铺路!快铺路!” 张凤仪嘶吼着,不顾飞来的箭矢,亲自扛起一个沉重的沙袋,狠狠砸进前方的淤泥里!士兵们红着眼,有的扛门板,有的甚至拖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拼命地往烂泥里填!
每一步推进,都伴随着惨烈的牺牲。不断有人中箭倒下,被淤泥吞噬,被火焰吞噬。但活着的白杆兵,如同疯魔,眼中只有那堵越来越近的城墙!只有吴进忠那张狰狞的脸!
黎明将至,浓雾被血腥和硝烟冲淡。
一条用沙袋、门板、尸体和无数白杆兵生命铺就的、歪歪扭扭的“血路”,终于从银洲湖岸边,艰难地延伸到了新会护城河的外缘!虽然狭窄,虽然泥泞不堪,但终于有了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祖母!路通了!” 马祥麟浑身浴血,左臂插着一支断箭,嘶声喊道。他身边,能站着的敢死之士己不足三百。
秦良玉立于岸边,银鳞甲上溅满泥点血污。她看着那条浸泡在血与火中的通路,看着对岸滩涂上堆积如山的白杆儿郎尸体,白发在晨风中狂舞,眼中是无尽的悲怆,更是焚天的怒火!
“吴进忠!老身要你血债血偿!标营!地龙车!上!”
数十架覆盖着湿泥、形如巨大棺材的“地龙车”,被身强力壮的白杆兵推着,沿着那条用生命换来的“血路”,朝着护城河方向隆隆推进!车上满载着威力巨大的“霹雳子”火药!他们的目标是新会城墙根基!
“放箭!放火箭!烧了那些棺材!” 吴进忠在城头气急败坏地嘶吼!
城头箭矢、火铳、甚至小型火炮,疯狂地倾泻向“地龙车”和推车的士兵!
不断有士兵中弹倒下,“地龙车”被火箭引燃!但后面的士兵立刻补上,推着燃烧的车辆继续前进!如同数十条赴死的火蛇!
“快!倒滚油!扔震天雷!” 吴进忠急红了眼。
滚烫的火油和冒着烟的手掷雷从城头落下!爆炸声此起彼伏!又有数架“地龙车”被炸毁!推车的士兵血肉横飞!
“第二队!上!” 秦良玉声音冷酷如冰,毫无波澜。又一批白杆兵推着“地龙车”,踏着同伴的尸骸,亡命前冲!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扛着城头的死亡风暴,将剩余的“地龙车”推到了护城河边!
“掘!” 负责指挥地龙车的秦翼明嘶声厉吼!士兵们挥舞铁锹、铁镐,不顾城头射下的箭矢,疯狂地挖掘城墙根部的泥土,将“地龙车”深深埋入!
“点火!!!” 当最后一车火药被推入坑道,秦翼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命令!数名死士点燃了长长的、浸透火油的导火索!嗤嗤的火花,如同死神的狞笑,迅速没入黑暗的坑道!
“撤!快撤!” 秦翼明转身狂吼!
然而,城头仿佛早有预料!
“倒金汤!封坑口!” 吴进忠狞笑!
数大锅滚烫恶臭、粘稠无比的金汁混合着泥浆,从城头对准坑道入口兜头浇下!瞬间将坑口封死!正在撤退的秦翼明和几名点火死士,被滚烫的金汁当头淋中!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响彻战场!秦翼明和几名士兵瞬间化作翻滚的“金人”,皮肉在恐怖的滋滋声中溃烂、脱落!他们挣扎着,惨嚎着,滚入护城河污浊的水中,冒起一阵青烟,再无声息!
“翼明!” 秦良玉远远望见,身形猛地一晃,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冰冷的梨花枪杆上!白发瞬间似乎更加枯槁!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大地心脏被撕裂的巨响!即使坑口被封,积蓄的恐怖力量依旧猛烈爆发!新会城墙靠近护城河的一段,如同被巨神之锤砸中,剧烈地摇晃、拱起!大块大块的城砖混合着泥土轰然崩塌!露出一个数丈宽的巨大豁口!烟尘冲天而起!
“城墙破了!!”
“白杆兵!随我杀进去!活剐了吴进忠!为翼明报仇!!” 马祥麟双目赤红,如同疯虎,拖着伤臂,第一个冲向那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缺口!身后,残存的白杆兵爆发出同归于尽的怒吼,如同赤潮般涌向豁口!
“顶住!给老子顶住!亲兵营!上!杀光他们!” 吴进忠看着崩塌的城墙和涌进来的白杆兵,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尖叫!他麾下最凶悍的亲兵挥舞着鬼头大刀,嚎叫着扑向缺口,与冲进来的白杆兵瞬间绞杀在一起!狭窄的豁口成了血肉磨坊!刀光闪烁,血肉横飞!尸体迅速将豁口堵塞!
就在这惨烈拉锯、双方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刻!
呜~呜~呜~!
一阵凄厉到刺耳的海螺号声,陡然从东南方向的海天相接处传来!紧接着,是无数低沉的、如同海兽咆哮般的号角!一面巨大的、狰狞的“尚”字王旗,在初升的朝阳下,出现在银洲湖入海口!旗帜之下,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战船!平南王尚可喜的主力水师,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终于赶到了!
更可怕的是,原本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狂风!铅云如同沸腾的墨汁,从海天相接处翻滚而来!狂风卷起滔天巨浪,狠狠拍打着海岸和江口!天地瞬间变色!
“飓风!是飓风!” 岸边明军惊恐地嘶喊!
飓风!腊月飓风!百年不遇的妖风!
狂风如同巨神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新会城外的战场上!明军临时搭建的营寨如同纸糊般被撕碎!泊在岸边的舢板木筏被巨浪卷入江心,撞得粉碎!正在滩涂上艰难推进的后续明军,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睁不开眼!射出的箭矢如同乱草般飘飞!城头射下的箭矢,却借着风势,如同死神的獠牙,更加凌厉致命!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 吴进忠在城头看着这天地剧变,发出癫狂的狂笑,“开炮!给老子轰!轰死这帮明狗!”
城头残余的火炮,借着风势,将炮弹更远更狠地砸向混乱的明军!爆炸在飓风中更显恐怖!
尚可喜的水师战船,却如同蛟龙入海,借着风势浪涌,无视飓风的危险,朝着明军侧后的滩涂阵地,开始了猛烈的炮击!无数开花弹带着凄厉的尖啸,落入明军后阵!火光冲天!血肉横飞!
前有坚城死守,侧后有尚可喜水师炮击,上有飓风肆虐,下有泥泞吞噬!攻入缺口的马祥麟部陷入重围,死伤殆尽!滩涂上的明军寸步难行,成了活靶子!
“祖母!撤吧!再不撤就全军覆没啊!” 张凤仪满脸血泪,拖着被金汁灼伤的胳膊,扑到秦良玉马前嘶喊。
秦良玉立于狂风之中,白发狂舞如怒狮。她看着飓风肆虐的战场,看着被炮火覆盖的儿郎,看着新会城头吴进忠那张狂笑的丑脸,看着尚字王旗下那些狰狞的战船…一口鲜血再次涌上喉头,却被她死死咽下!梨花枪的枪尖在狂风中颤抖,仿佛要刺破这绝望的天穹!
“秦老将军!晋王严令!事不可为,速退!” 李定国派来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声音带着哭腔,“晋王说,留得青山在!日月不灭!”
“日月不灭…” 秦良玉喃喃重复着这西个字,眼中是无尽的悲怆,是焚天的怒火,更有一丝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比钢铁更坚硬的信念。她猛地一勒马缰,梨花枪指向飓风咆哮的海天,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竟压过了风吼炮鸣,响彻在每一个幸存的白杆兵耳中:
“白杆儿郎!今日天不佑我!非战之罪!随本帅,撤!”
“他日!必提尚可喜、耿继茂、吴进忠三贼之头!祭我新会城下的碧血忠魂!祭这吞日咽月的滔天巨浪!”
飓风呼啸,卷起银洲湖的血浪,狠狠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如同万鬼同哭的呜咽。残破的明军战旗在狂风中撕裂,飘落,被浑浊的血水和泥泞吞没。新会城如同浸饱了鲜血的狰狞礁石,在怒海狂涛中,冷冷地注视着这场天地同悲的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