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回到那间狭窄的旅店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门板上传来细微的震动,是他自己紧张的心跳。河边的遭遇像一场荒诞的戏剧,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那些工人冰冷的眼神,工厂里刺鼻的气味,还有那条在绝望中呜咽的浑浊河水……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下山后第一个清晰而残酷的“真实”。
他不是来降妖除魔的,他只是一个被生活推搡着、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普通人。而这个普通人在短短几天里,己经目睹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景象。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撞上了什么“鬼怪”,而不是简单的环境污染。
他拿出那串塑料风铃,廉价的彩色塑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滑稽。轻轻摇了摇,清脆的铃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却像是一种微弱的挑衅,似乎在嘲笑他手无寸铁的无力。
“驱鬼?” 他低声自语,苦笑了一下,“连引雷符都画不好的人,驱鬼谈何容易?”
师父张得道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像一句谶语:“资质平平,心性软弱,不适合走这条路。” 是啊,他陈默,一个连山下镇子都融入不进去的“失败品”,驱鬼?这听起来简首比登天还难。
可那个青衫人呢?他留下了另一句话:“鬼异众生,皆为人心所念。” 还有刚才那句更让人费解的,“看见,比驱逐,更难。”
驱逐……看见……
这两个词像两扇紧闭的大门,一扇通往对抗,一扇通往未知。他连“鬼怪”长什么样都说不准,怎么驱?又怎么“看见”?
他坐在桌前,再次翻开那本《山下百怪杂记》。书页泛黄,边角磨损,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配图更是潦草不堪。他翻到几篇关于“河精”、“水鬼”和“污秽之灵”的记载,那些描述让他不寒而栗。
书里记载的“鬼怪”五花八门,有因爱生恨而化形的狐妖,有被冤屈而滞留人间的厉鬼,也有……一种被描述为“生于污秽,死于绝望,怨气所聚,形如腐烂水鬼”的东西。那描述里的某些细节,和他亲眼所见的河边景象,隐隐有些重合。
“是巧合吗?” 陈默皱紧眉头,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还是说,这书的作者,也看到了什么?甚至,他也相信这些污浊的河水里真的有‘鬼’?”
他合上书,目光落在了腰间的风铃上。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法器”了,一个滑稽而可笑的象征。他拿起风铃,对着窗外吹了口气,铃铛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果……”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如果‘看见’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呢?”
这个念头很荒谬,但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明悟。他想起了河边那个鬼影,它哭泣时的眼神,不仅仅是悲伤,还有一种……被彻底遗忘、被肆意践踏后的悲愤。它不是在“作祟”,它在“诉说”。
那么,驱逐它,真的能解决问题吗?还是应该先“看见”它的痛苦,理解它的来源?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时而停下,盯着墙角某处出神。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能让他实践“看见”的具体事情。驱鬼?不,至少现在,他还没法做这个。但或许,他可以先从“看见”那些被表象掩盖的“污秽”开始。
他想到了那本《道家基本常识一百零八条》。这是师父年轻时看的书,里面夹杂着不少关于“五谷轮回”、“阴阳平衡”的论述,似乎和“鬼怪”的滋生也有关系。或许,污染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也是“五行”失衡的一种表现?
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万物生长,皆赖地气。地气不畅,百物不生,阴阳失衡,则怨念丛生。” 这句话让他眼睛一亮,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地气?五行?这和他看到的污染,似乎能找到某种联系。工厂的烟囱冒黑烟,是不是“火”过旺,无根之火?河水污浊,是不是“水”被“火”所克,阴阳失衡?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工厂的烟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气味,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劣质燃料的味道。他甚至拿出那本破旧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翻到关于“五行”那一章,但上面大部分内容都被红线划掉了,只剩下寥寥几行关于“木疏土培,水火既济”的模糊记载。
“木疏土培……” 陈默若有所思。树木能疏解地气,土壤能培根固本。那条被污染的河,是不是需要“疏”?而那片被工厂占据、植被稀疏的土地,是不是需要“培”?
他忽然想起青衫人消失前的动作。他不是冲进工厂大闹一场,而是平静地离开,留下一个模糊的指引。或许,改变“鬼怪”,并不需要强硬的对抗,而是找到根源,进行“疏导”?
这个想法让陈默的心跳加速,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涌上心头。他走到床边,拿起那本《山下百怪杂记》,又拿起了那本被划掉红线的《道家基本常识一百零八条》,还有那本破旧的《三十六种常见鬼怪应对法》。
他将三本书并排放置在桌上,像是一种无声的盟约。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既能“看见”问题,又能尝试“疏导”的计划。
首先,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污染的源头和影响。他不能仅仅依靠道家的理论,必须结合现实。他需要去工厂周边的社区,去看看那些受污染影响的居民,听听他们的抱怨和恐惧。他需要知道,那条河,那片土地,到底在无声地承受着什么。
其次,他需要找到一些“工具”。木头?土壤?或者,他那串破风铃,能不能发挥点作用?他记得书里提到过,某些材质对特定的“气”有疏导或阻隔的作用。也许,他可以用这些“工具”,去“疏导”那失衡的“五行”,去“疏解”那被污染的地气?
最后,他需要……等待。青衫人似乎对时机很看重,他的出现并非偶然,他的指引也并非全盘托出。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找那个卖《山下百怪杂记》的老书商。或许,他还能找到一些关于“五行”、“地气”或者“疏导”鬼怪的古籍残篇,或者,能打听到更多关于镇上污染问题的信息。
夜深了,陈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白天看到的景象:死鱼漂浮的水面,工人们漠然的脸孔,还有那条在绝望中发出呜咽声的浑浊河流。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闯入了大人世界的孩童,面对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残酷现实。
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远处工厂的灯火像一只怪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他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停留在原地了。那个青衫人的身影,那句“看见,比驱逐,更难”,像一道微光,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他摸了摸枕头下的塑料风铃,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冰冷的回应。
“希望……我能找到那把钥匙。” 他低声说道,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决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默就踏上了寻找老书商的路程。
小镇的街道上还很安静,只有早起的小贩己经开始吆喝。陈默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注意,朝着老书商可能居住的老城区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只是想找个能倾诉的地方,或者,能找到一些能让他暂时忘记恐惧的知识。
他需要时间,需要信息,更需要……勇气。
而山下的路,正如师父所言,确实比想象中更加难应付。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古观里、等待师父教导的“关门弟子”了。他陈默,正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这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他内心深处的怯懦。空气中弥漫的化学气味似乎更浓了,预示着一个不祥的未来。
他能行吗?
这个念头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
他加快了脚步,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