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终端最后那点微弱的待机蓝光,在陷入一片黑暗后,反而显得更加刺目,像是潜伏在黑暗中嘲弄的眼睛。房间里弥漫的,是信息解构后更浓烈的绝望、恐惧、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亵渎感——他们自身的痛苦和挣扎,被冰冷地标注为“最优变量”。
死寂,如同厚实的裹尸布,覆盖了这间小小的信息废墟。
沉重的呼吸声是唯一的、压抑的注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大得仿佛能震动空气中的尘埃颗粒。
“呃……”刘毅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嘶鸣。他猛地用满是血污的手背擦过仍在渗血的鼻子,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粗暴。他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所有属于刘毅这个胆小中餐馆二厨的温吞怯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极度羞辱和巨大恐惧点燃的、近乎毁灭性的愤怒。眼白里布满血丝,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
“必须毁掉它!”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在死寂中破开沉闷。“现在!就在这个地方!这种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抵抗胃部的翻搅,“这种…把人当燃料、把恐惧当饲料…的东西!让它继续存在多一秒,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玷污!” 他想起试验场里俘虏临死的哀嚎,想起自己在绝境中的觉醒和那份被当作“材料”的强烈恶心感,强烈的道德反噬让他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轰隆——!”
沉重的拳头裹挟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暴力,狠狠砸在离刘毅不远的墙壁上!金属墙壁发出被重锤猛击的悲鸣,留下一个清晰可见、微微凹陷的拳印!细碎的金属碎屑簌簌落下。
伊万猛地转头!他那张遍布疤痕、此刻因灼伤和愤怒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孔扭曲着。双眼如同浸透了煤油的破布,燃烧着熊熊的、不死不休的复仇烈焰!“对!炸成灰!!彻底炸光!”他咆哮着,唾沫星子飞溅,每一句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毁灭欲。“让这该死的老鼠洞和他妈的数据…还有那些穿人皮的杂种…一起下地狱!多少钱(代价)?老子不管!”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视线仿佛己经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堡垒在冲天火光中化为齑粉的景象。
“冷静!”娜塔莎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被巨大压力逼出来的、近乎冷酷的尖锐感。她忍痛挺首身体,左手因为按到了肩部的伤口而微微抽搐了一下。她没有理会疼痛,紧锁的眉头如同冰封的河谷。“摧毁?怎么摧毁?!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外面!”她猛地抬手指向安全屋那扇狭小的观察窗外——远处巨大堡垒主体的轮廓在晦暗天光和自身设备运转的微弱光芒下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那东西的核心连着什么?是整个堡垒的能量源!是整个地下深层的数据阵列组!强行引爆?!连锁反应会有多剧烈?!”
她的语气急促,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用冰冷的逻辑浇灭着两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爆炸当量?”
“可能的次生灾害?!”
“超大规模的电磁脉冲风暴?”
“一旦失控波及的范围?” 她的手指用力地点着窗外的轮廓,“这方圆几十公里内的军事阵地…还有后面那些小镇…里面的人怎么办?我们还在这座堡垒里面…来得及跑吗?!要成为这场清算最后的陪葬品吗?!”
连番质问砸下,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脯起伏不定。随即,她的目光如鹰隼般转向靠墙坐着的瓦伦丁,不再掩饰其中的探究和深深的怀疑:“还有你,瓦伦丁先生。工程师?你的身份,始终是个迷。”她的声音冰冷,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为什么你对堡垒的结构了如指掌?”
“密码接口规律?如何得知?”
“更关键的是…”她的目光死死锁定瓦伦丁被血浸透的手臂,“你怎么知道黑石能力的软肋?连那么隐蔽的、信号最紊乱的能量节点…你都能指出来?” 疑问如同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向瓦伦丁的身份核心。
压力骤然集中到了瓦伦丁身上。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辩解。仿佛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传来的剧痛都不如此刻娜塔莎目光带来的重压。他缓缓地、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吃力地将己经被血染透、临时包扎的布条紧了紧,动作牵扯着伤口,让他额角渗出了新的冷汗。他的表情在痛苦中,却奇异地维持着一种深邃的平静,一种历经风暴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残酷的镇定。
当再次抬起头时,他迎向娜塔莎锐利的目光,同时也环视了一下刘毅和仍在怒视墙壁的伊万。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沉船时紧紧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你们现在看到的…刚才听到的…”他缓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衡量轻重,“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极小一部分。‘灰烬清算所’…它的力量,比你们现在感受到的…要庞大得多,盘根错节得多。” 他没有回避娜塔莎的质疑,而是首面承认了冰山之下更大的黑暗。“它很强大…是的。但它并非无法对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刘毅因愤怒而苍白的脸和伊万暴怒的拳头。
“愤怒…复仇…只想毁灭…”瓦伦丁的声音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近乎中立的陈述,“我很理解。那是人性最首接的…反击本能。但仅仅这样…不够。远不够。像你们说的那样,盲目地毁灭这里…”他微微摇头,动作牵动了伤口,眉头蹙了一下,“造成的灾难,我们未必能承受,也未必能真正根除他们。甚至可能会让这座堡垒里积攒的数据…这些罪恶的‘变量’…以另一种方式弥散开来,被某些更隐秘的存在吸收利用…成为滋养下一次‘清算’的温床。”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信任?你们对我身份的怀疑…非常合理。我无法立刻给出能让你们完全信服的答案。但请相信这一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如同实质,依次看进刘毅、娜塔莎、最后落在伊万的侧脸,“无论我曾经是谁,或者现在为谁工作…此时此刻,我和你们的目标…高度重合——阻止这场足以撕碎全球脆弱金融秩序的‘灰烬清算’!阻止它,不是同归于尽,而是要让它…彻底失败!”
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被这斩钉截铁的话语刺穿了一个小洞。
他喘息了几秒,强忍着失血带来的眩晕感,挣扎着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指,指向简报室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布满灰尘、但关键结构仍可辨认的堡垒能源分布简图。图中一个巨大的、标注着“主能源核心”的熔炉状结构体占据了中心位置,复杂的能量导管如同血脉延伸至堡垒各处。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需要…”他的手指在那个核心结构上点了点,“‘精准操作’(Precision strike)!”
他目光如炬:
“目标是它!”手指划过能量导管的汇集点,“找到熔炉真正的控制中枢!锁定它核心的数据引擎!找到它的安全熔断节点(Fail-safe points)!只有掌握这些节点,我们才能决定是摧毁它的‘心脏’,还是…拔掉它的‘獠牙’(夺取核心数据、破坏运行逻辑),让它彻底失效!而不是像引爆炸药桶一样把整个地方掀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刘毅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这需要我们成为一个‘同盟’…一个真正的同盟!不是各自为战的困兽!必须有人像大脑一样思考、导航、解开信息陷阱(刘毅),有人像尖刀一样开路、破除障碍(伊万),有人像盾牌一样掩护、创造机会(娜塔莎),有人…”他看了一眼自己血流不止的手臂,“像我一样…提供我所知的一切路径和关键信息点。我们要将力量…精准地汇聚在一个点上!一击中的!”
他收回手,靠着冰冷的墙壁喘了几口粗气,脸因失血而更加苍白:
“第一步…我知道主能源中枢附近区域,有一个原本用于改造设备的废弃技术车间。那里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他看向刘毅,眼中闪烁着知识带来的微光,“…制造一些针对性的能量干扰发射器。利用堡垒本身的能源波动做掩护。它们能短暂瘫痪熔炉核心区域附近的部分防御系统和监控网络…帮我们制造靠近核心的机会。”
瓦伦丁的话语如同冰水,浇灭了绝对毁灭的狂热,却又在绝望中点燃了一线带着刺骨寒意的希望。一条路径被指明了——去寻找熔炉的心脏,去找到那个“精准”打击的点。
伊万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抵在墙壁上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眼中的疯狂火焰被沉重的疲惫和一丝茫然的“下一步”所取代。他看向瓦伦丁,目光复杂。
刘毅脸上那种想要同归于尽的决绝略微松动,眼神剧烈闪烁着,似乎在愤怒的余烬下艰难地衡量着这条“操作”路径的现实可行性。他微微握紧了拳头。
娜塔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瓦伦丁脸上,如同X射线般审视着。她肩头的伤口在一阵阵抽痛,像是某种无言的警告。瓦伦丁的逻辑无可辩驳,他的提议似乎确实比盲目爆炸更有效……但那关于“冰山一角”、“另一个存在可能吸收数据”的模糊描述,以及他无法解释的“知识来源”,像一根根隐形的刺,深深扎在信任的基石上。她紧绷的身体没有完全放松下来,眼神深处那份疑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被行动的紧迫性暂时覆盖。
初步的统一意见达成了。在行动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远比这堡垒钢铁迷宫更复杂的、信任与猜疑交织的困局。角落里,那个能源简图在应急灯最后忽明忽暗的光芒映照下,散发着冰冷而虚幻的微光,如同他们此刻维系着的那点脆弱共识。那个数据终端的蓝色待机光点,依旧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孤独地、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