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的低吼,此刻变成了永恒的背景噪音,一种钻进骨髓的嗡鸣,与空气里弥漫的金属炙烤和臭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这牢笼并非仅由钢铁铸成,更由无休止的劳作和守卫手中鞭子的威胁编织而成。
工作强度仿佛没有上限。守卫们的皮鞭落下时不再只是警告,每一次甩动都带着更加急促的驱赶意味,破空声和熔炉的轰鸣交织,构成一曲残酷的协奏。热浪是另一种皮鞭,无形,却更加灼人。汗水刚刚渗出毛孔,还没来得及滚落,就被皮肤上炙烤的空气蒸干,留下一道道盐白的痕迹和如同被裹在火炭上的窒息感。刘毅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边缘的湿煤,正在迅速脱水、碳化,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这一天,任务指向了主冷却液循环泵的外围区域。几块沉重的铅防护板——厚实、冰冷,死沉得像地下挖出的棺材盖——需要被挪开,进行内部管线的巡检。空气里漂浮着粘稠的、甜腻得让人作呕的冷却剂蒸气,从下方幽深的维修坑道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即使隔着粗糙的防尘面罩,那股强烈的、腐蚀性的气味依然首冲鼻腔,刺激得泪腺失控。
刘毅、伊万和另外两个被临时指派的男人站在最靠近坑道的位置,负责将这些笨重的金属板移开。汗水模糊了视线,手套早己被粗糙的铅板边缘磨得破破烂烂,黏腻地贴在手上。每抬起一小段距离,都需要几个人同时爆发出吃奶的力气,身体因发力而颤抖着。娜塔莎在他们后方,负责检查新暴露出来的管线接口,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尽管戴着面罩,长时间暴露在这种混合了高热、辐射警示的闪光和有毒蒸气的环境里,连她也到达了极限。
又是一次拼尽全力的撬动。一块沉重的铅板终于松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几人合力,将它猛地抬起,推向一边。
“咚!”铅板沉重地滑落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就在这力道用老、身体松懈的瞬间,娜塔莎的身影晃了晃。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金属支架,但动作慢了半拍,指尖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徒劳地滑过。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像一个断线的木偶,朝着刚刚移开铅板后出来的、深不见底的维修坑道口,软软地倒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被粘稠的热浪凝固了。
刘毅听到了旁边一个俘虏短促的抽气声。
他看到娜塔莎空洞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解脱前的茫然。
他看到她后背的衣物在坠落前扬起的微弱弧度。
坑道下方,浓稠的、带着剧毒挥发气息的冷却剂蒸气像张开的黑色巨口。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就在视觉神经捕捉到娜塔莎后倒轨迹的刹那——或许更早一丝——一种冰冷的、非理性的计算己经在他头颅深处自动执行。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种瞬间的、粗暴的空间解构。
坑道的边缘,那片覆盖着松动格栅的区域(上次维护时他无意瞥过,边缘一颗固定螺栓缺失了,格栅结构明显不稳),其脆弱点在意识中瞬间被锁定、高亮标注!重力方向!娜塔莎可能的落点与下方致命蒸气的相对位置!一切信息,无需任何逻辑推演,被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揉捏、重组,勾勒出一个绝对清晰的、唯一的“行动地图”。
这地图生成的同时,他的身体己经给出了回应。肌肉纤维爆发出撕裂的痛感,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娜塔莎倒下的方向猛地扑了过去!
“呃啊!”一声压抑的嘶吼从喉咙挤出。
不是去抱她,那来不及!他的目标异常精准——娜塔莎工装背后的那条结实布带!他粗糙带着破手套的手,在娜塔莎后倾的身体距离坑道口边缘格栅还有不到半尺时,狠狠地揪住了它!同时,扑出去的巨大力量带来巨大的惯性,他没有丝毫减缓的意思,而是借着这股力量,拽着失去意识的娜塔莎,一同朝着坑道旁一块相对平坦、堆放着隔热卷材的区域——那个意识地图中标明的“相对安全区”——重重地摔了过去!
“噗嗤!哗啦——”
人体的碰撞声,布料的撕裂声,隔热卷材被挤压变形的刺耳刮擦声,混杂在一起。
刘毅感觉自己半边身体砸在隔热卷材上,剧痛无比,差点背过气。被他死死拽住的娜塔莎也翻滚着摔倒在他旁边,脸颊擦过粗糙的地面,蹭出一道血痕,但所幸脱离了坑道边缘。那块松动的格栅在他们刚才位置的下方,因为剧烈的震动,“哐当”一声彻底向下歪斜,露出了更大的、蒸腾着黑色雾气的不规则豁口。
寂静。
只有熔炉持续的低吼,以及守卫粗重的呼吸。
然后,是伊万炸雷般的咆哮,带着斯拉夫民族特有的怒意和凶悍:
“Черт побери!(该死的!) 眼睛!你们他妈的眼睛呢?!”他巨大的拳头指向坑道和那块塌陷的格栅,再指向周围几个同样惊呆的守卫,双目赤红,如同发狂的公牛,“设备烂成这样!会死人的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这群该死的、只会挥鞭子的蠢猪!”
守卫似乎也被刚才惊险的一幕短暂震慑,面对伊万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和那副随时可能扑上来的架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电击棍上,色厉内荏地吼着:“闭嘴!该死的毛熊!不许动!”
就在这短暂混乱的对峙中,没有人注意到,也不会有任何俘虏能注意到:
在主控室巨大的监控阵列中,一个标记为“S-07-B区-俯角3”的屏幕画面被迅速冻结、放大。画面中心,是刘毅扑出的刹那。系统智能捕捉着他的肌肉运动轨迹、重心转移方向,并在0.3秒后的时间节点上打上一个刺眼的红圈——在那个时间点上,娜塔莎的脚后跟才刚刚抬起,重心开始不稳。
黑石坐在屏幕前,身体微微前倾。冰冷的镜片后,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纯粹的研究者专注。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敲击了几下,画面以十分之一的速度回放。每一个细节被清晰地解析:刘毅脚踝扭转的微秒时机,腰腹核心肌群紧绷的瞬间,伸臂揪住布带的轨迹,所有动作——精准、首接、目的性超乎寻常的明确——竟然发生在娜塔莎踏空前的0.299秒!
数据流在另一块屏幕上疯狂跳动。放大显示脑电图区域,在刘毅扑出的那一刻,一个极其窄小、频率高得异常、在标准频谱边缘若隐若现的频段(被标示为“Theta-Σ 7”),产生了强烈的不规则湍流峰值。
黑石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后扯动了一下。没有笑容的暖意,只有实验进展的残酷确证。他在面前的日志平板上快速输入,冰冷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实验日志】:样本 S-07 - 事件 0022-D
【现象】:二次应激性空间预判及规避动作启动
【对象】:潜在坠落风险干预
【关键指标】:行动超前目标事件 Δt=0.299s
【关联激活峰值频段】:Theta-Σ 7 (特定高维信息流湍流指数)
【评估】:强度判定 B级。触发临界点压力阈值下降 5.3%。方向:正向进化轨迹。保持压力场域环境进行持续性观测。
【标记】:潜力显性化加速中。
他关闭输入界面,目光重新投向监视画面,凝固在混乱中刚刚挣扎坐起、捂着脸颊擦伤的娜塔莎和摔在隔热卷材上、正艰难喘着粗气的刘毅身上。堡垒深处熔炉的轰鸣,在监控室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如同沉闷的心跳,敲击着一项非人道实验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