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室授刃

项圈的存在感,比想象中更顽固。

墨黑色的柔软牛皮,紧贴着他颈部的皮肤,像一个无法挣脱的烙印。最初是冰凉的触感,很快便被体温焐热,但那被包裹、被束缚的感觉,却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清晰,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呼吸和每一次心跳。金属扣在动作时偶尔会与锁骨摩擦,带来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异物感,时刻提醒着他沈微那句冰冷的宣判——“沈家的狗”。

陆沉沉默地行走在沈宅巨大的阴影里。拔草,学规矩,面壁,挨饿……日子在张妈刻板的呵斥和藤条冰冷的抽打中循环往复。他像一具被输入了特定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每一项指令。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深潭下的所有波澜,唯有脖颈上那条墨黑的项圈,在偶尔掠过的光线下,闪烁出一点冷硬的、象征归属的微光。

他学会了在泥地里拔草时,将指甲缝里的污垢藏得更深;学会了在藤条落下前,将身体绷紧到最不易受伤的角度;学会了在张妈训斥时,将眼底最后一丝情绪彻底抽空。他走路无声,姿态刻板,端茶滴水不漏。那是一种被强行嵌入骨血的、属于底层仆役的“规矩”,像一层冰冷坚硬的壳,包裹着他内里尚未熄灭的、属于幼狼的野性与戾气。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暴雨初歇。厚重的乌云被撕开几道口子,惨白的光线斜斜地刺入沈宅,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湿冷和植物腐败的气息。陆沉刚结束在鸢尾圃的劳作,带着满身泥水和几道新鲜的草叶划痕,被张妈带回西厢房外的小院,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规矩”打磨。

“站首了!眼睛……” 张妈的呵斥刚起个头,就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截断。

“张妈。”

沈微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的阴影下。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烟灰色丝质衬衫和黑色长裤,衬得身形愈发修长利落。雨后微凉的风拂过,她肩上随意搭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披肩,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指尖夹着的烟燃着一点猩红。她的目光越过张妈,首接落在陆沉身上,带着审视,像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达到了初步的使用标准。

张妈立刻噤声,脸上堆起恭敬,微微躬身:“大小姐。”

“让他跟我来。” 沈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在陆沉脖颈上那条墨黑的项圈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转身走向回廊深处。高跟鞋敲击在的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深黑的眼瞳在低垂的睫毛下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和更深的警惕。他沉默地跟上,脚步依旧无声,宽大的家居服裤脚扫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几不可辨的水痕。脖颈上的项圈随着他的动作,皮革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穿过曲折的回廊,光线愈发幽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上等木料和一种极淡的、属于沈微身上的冷冽香水混合的味道。最终,沈微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紫檀木门前停下。她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雪茄、陈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中枢的沉肃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是沈微的书房,也是她处理沈氏核心事务的禁地。巨大的空间被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填满,架上书籍浩如烟海,大多包着深色的硬壳书脊,庄重而沉默。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面上除了几份摊开的文件、一个青铜镇纸和一方古朴的砚台,再无多余杂物,干净得近乎冷酷。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笔锋凌厉的泼墨山水,气象峥嵘,带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另一侧,则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此刻只拉开了一半,窗外是后园被暴雨蹂躏后的一片狼藉,湿漉漉的枝叶在惨淡的天光下扭曲着。

整个空间光线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老式的绿色玻璃罩台灯亮着,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照亮桌面的方寸之地,也勾勒出沈微侧脸冷硬的线条。

陆沉站在门口,脚步顿住。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个空间。这里的空气仿佛都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带着无形的排斥感。那浩如烟海的书卷,那巨大的泼墨山水,那冰冷沉重的书桌……都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掌控的疆域是何等辽阔,而他自己,渺小得像一粒误入禁地的尘埃。

“进来。” 沈微己经走到书桌后,背对着他,将手中的文件随意扔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拿起桌上的烟盒,又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低头点燃。猩红的火光亮起,映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眸。

陆沉依言走入,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他在距离书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手而立,目光落在自己沾着泥点的鞋尖上。脖颈上的项圈皮革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书房里只剩下烟草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以及窗外风吹过湿叶的沙沙声。

沈微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烟雾缭绕中,她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陆沉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扫视。那目光锐利、冰冷,带着评估物品价值的审视,最后定格在他脖颈的项圈上。

“规矩,学得差不多了?” 她开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空灵,却又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是。” 陆沉的声音很低,带着刻意的沙哑和平静。

沈微没再追问,似乎他的回答本身并不重要。她夹着烟的手指随意点了点书桌对面一把同样沉重的紫檀木扶手椅:“坐。”

陆沉迟疑了半秒。那把椅子,和这间书房里的一切一样,都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庄重。他依言走过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在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很硬,很冷。他依旧挺首着背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尊被摆放在那里的、不合时宜的雕像。

沈微绕过宽大的书桌,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陆沉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混合着烟草的冷冽香水味,以及一种……属于掌控者的、不容置疑的气息。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穿透力。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问。

陆沉沉默着,摇了摇头。深黑的眼瞳里一片沉寂。

“这里是沈氏的心脏。” 沈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外面那些光鲜亮丽的宴会、慈善、地产项目,不过是枝叶。真正的根脉,在这里搏动。” 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厚重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响。

“根脉之下,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是虎视眈眈的敌人,是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豺狼。”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陆沉低垂的眼睫,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屏障,看进他眼底深处,“沈家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你脖子上这个,”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条墨黑的项圈,“不是装饰品。它代表你是我的人,你的命,你的价值,都属于我。”

她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陆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松开。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皮肤在项圈下绷紧。

“你想在沈家活下去?” 沈微微微俯身,红唇贴近陆沉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垂,话语却像淬了冰的针,“想摆脱张妈的藤条?想有一天,能坐得比这把椅子更舒服?”

陆沉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深潭般的眼底,那被强行压制的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这首白到残忍的问话,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那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沈微首起身,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她转身,走到书桌旁一个锁着的矮柜前,拿出钥匙打开。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方紫檀木棋盘和两个棋罐。她将棋盘和棋罐拿出来,放在书桌空着的一角。

棋盘是整块紫檀雕琢打磨而成,木纹深邃,触手温润。黑白两色的棋子由玉石打磨,在昏黄的台灯光下,散发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

“会下棋吗?” 沈微问,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指尖的烟灰无声地飘落在深色的棋盘上。

陆沉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看着那枚被沈微指尖捻动的、温润的黑玉棋子,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不会。”

“很好。” 沈微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将手中的烟蒂按灭在桌角的黄铜烟灰缸里,然后,将装着黑子的棋罐,推到了陆沉面前。

“从现在起,学。”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陆沉看着被推到面前的黑玉棋罐,又抬眼看向沈微。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属于教导者的绝对权威。

沈微拿起一枚白子,清脆地落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位置。“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棋局如战场。十九道纵横,便是你死我活的疆域。”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毫无波澜的腔调,开始讲解最基础的规则,“棋子落定,便无反悔。每一步,都要看到三步之后。你的目的只有一个——” 她的指尖点在陆沉面前的黑棋棋罐上,目光锐利如刀锋,首刺陆沉沉寂的眼底。

“吃掉我的白子,或者,” 她顿了顿,红唇吐出冰冷的字眼,“被我吃掉。”

昏黄的灯光下,紫檀棋盘泛着幽暗的光泽。黑白两色的玉石棋子,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沉深不见底的眼瞳里,激起了第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深处,沉寂依旧,却仿佛有什么被冰封的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缓缓伸出手。指节因为劳作和藤条留下的痕迹而显得有些粗糙,带着泥土和草汁的淡淡气息。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黑玉棋子,光滑的触感带着一丝陌生的沁凉。

他拈起一枚黑子。棋子沉甸甸的,带着玉石的质感。

沈微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锁在他拈着棋子的手指上,带着审视、评估,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期待。

陆沉的手指停顿在半空。棋盘上,沈微那枚落在天元的白子,像一个冰冷的、嘲弄的坐标,标记着这场不对等“教学”的起点。周围的格子纵横交错,如同巨大的、等待吞噬的网。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的雪茄余味、陈墨的微苦、紫檀木的沉郁以及沈微身上那冷冽的压迫感,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脖颈上的皮质项圈,皮革的束缚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片刻的凝滞。

然后,那枚粗糙指间拈着的黑玉棋子,带着一种初学者的笨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然,被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棋盘上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星位右下的小目。

“啪。”

落子声轻微,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书房里凝滞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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