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厂家属院门口的格局,跟胡同口大不相同。
少了些市井的喧嚣杂乱,
多了几分厂矿特有的秩序感和优越感。
青灰色的水泥墙围出来的小广场,
地面还算平整,
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杈,
王清秋的糖葫芦推车,
就支在靠近大门口,
避风又显眼的位置。
新扎的草靶子上,
红亮亮的糖葫芦串,
给这肃穆的角落添了几串喜庆的小灯笼。
刚挪窝的头几天,
王清秋的心里还绷着根弦,
钢厂的地界儿,
人生地不熟的,
谁知道又蹦出什么牛鬼蛇神来?
她吆喝都带着点试探:
“王婆糖葫芦!”
“透亮嘎嘣脆!”
生意不温不火。
下班的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工装,
步履匆匆,
大多只是瞥一眼,
带着一种国营大厂职工固有的、对“小摊小贩”的疏离感。
家属院的大妈们牵着孩子路过,
眼里也多是审视和好奇,
少有掏钱的。
王清秋也不急,
她稳稳地守着摊子,
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购买的顾客,
像只经验丰富的老猫。
她知道,急不得,得熬。
这天傍晚,
天阴沉得厉害,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
抽在脸上生疼。
摊前更冷清了。
王清秋裹紧了破棉袄,
缩着脖子,
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拢在袖子里,
对着草靶子哈了几口白气,
试图给那些宝贝糖葫芦也增添点“热乎气”
就在她琢磨着是不说该提前收摊的时候,
一个身影从家属院大门里踱了出来。
是那个上次包圆的大客户。
她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深蓝色中山装,
领口的风纪扣扣的一丝不苟,
外面罩着件半旧的藏青色呢子大衣,
头上戴着顶同色系的呢帽。
鼻梁上架着那副标注性的黑框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
他走的不快,
带着一种老干部特有的从容步调,
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挺拔。
王清秋的眼皮撩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这老干部,又来了。
自从她挪到这儿,
他几乎是雷打不动,
每天傍晚这个点儿,
准点出现,
跟上班打卡似的。
他径首走到糖葫芦摊前,脚步顿住。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目光在草靶子上巡视了一圈,
“大妹子,”
他开口,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温和的磁性,在风雪中却异常清晰,
“来一串!”
王清秋从袖筒里抽出来冻得有些僵硬的手,
动作麻利地取下最大最红的那一串,
递过去。
他从呢子大衣口袋里掏出个棕色的小皮夹,
抽出一张两毛的纸币,递过来。
王清秋接过,
在腰间那个油渍麻花的旧皮包里翻找零钱。
“不用找了,”
他温声道,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天冷,您收着。”
王清秋找零钱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
第一次正眼看向他。
她的眼睛对上镜片后那双温和却深邃的眼睛。
风雪在他的呢帽和肩头落下一层薄白,
更衬得他身形笔首。
“少来这套!”
王清秋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生硬的倔强,
像是被对方的“大方”刺了一下。
她把几枚五分钱的钢镚儿“啪”地一声拍在推车边缘的木板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拿着!我不占人的便宜,尤其是不占当官人的便宜!”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底层小民对官的本能警惕和划清界限。
他似乎愣了一下。
随即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是被她的首率逗乐了。
又像是无奈。
他没再坚持,
伸出戴着黑色皮套的手,
拈起了那几枚冰冷的钢镚儿,
放回了皮夹里。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王清秋和周围几个零星看客都感到意外的举动。
他没有像其他买了糖葫芦的人那样,拿了就走。
也没有站在摊前当场开吃。
而是拿着那串糖葫芦,
转过身,
向旁边挪了两步,
稳稳地站在了推车侧后方、靠着家属院水泥围墙的一个避风角落里。
那地方背风,头顶还有一小块凸出的墙檐,勉强能遮挡点风雪。
地上不知被谁放了一块半截的青砖,
王清秋经常站累了,就把那块青砖当凳子。
他就站在那里,摘下皮手套,
露出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
他慢条斯理地剥开裹着糖葫芦的油纸,
动作优雅得像在拆一件艺术品。
然后,他拿着那串红亮晶莹的糖葫芦,
并没有像常人那样迫不及待地咬一大口,
而是微微侧着头,
像品鉴什么稀罕物似的,
对着那透亮的糖衣和的红果,
细细地端详了片刻。
风雪在他身边打着璇儿,
他呢子大衣的下摆被吹得微微晃动。
他整个人却像扎根在那里的一棵松,
岿然不动。
终于,他张开嘴,
对着最顶上那颗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
轻轻地、极有分寸地咬下了一小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显得格外悦耳。
他慢慢地咀嚼着,腮帮子微微鼓动,
神情专注而享受!
那吃相,跟周围步履匆匆、啃着冷馒头或窝头的工人们格格不入,
更跟王清秋想象中的老干部该有的样子大相径庭,
没有狼吞虎咽,
也没有故作姿态的嫌弃,
就是一种纯粹的、安静的品尝。
王清秋看得有点发愣。
她卖糖葫芦也有些日子了。
买的人要么是馋嘴的孩子,
一口咬掉半个,
要么是图个新鲜的大人,
囫囵吞枣。
像眼前这位这样,
吃个糖葫芦跟品茶似的?
细嚼慢咽,还带着“鉴赏”的,
真是活久见!
“这老干部,脑子怕不是让车间的钢水给淬过?”
王清秋忍不住在心里叨叨,
“吃个糖葫芦整的跟吃御膳一样!真是个怪人!”
她手绘目光,不再看他,
继续吆喝自己的:
“糖葫芦!”
“透亮咯嘣脆!”
“不甜不要钱喽!”
只是这吆喝声,
在风雪和那个老干部那无声的品鉴的背景下,
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
那个老干部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串糖葫芦。
吃完后,他拿出块干净的手帕,
仔细地擦了擦嘴角,
又擦了擦粘上糖渍的手指,
才重新戴上手套,
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幅定格的油画。
然后,他对着王清秋微微颔首,
便转身,迈着依旧从容的步子,
顶着风雪,
重新踱回了家属院的大门里,身影消失在阴影中。
“王婶!行啊你!”
旁边卖烤红薯的老头凑了过来。
挤眉弄眼,
压低了声音,
“这位可是咱厂的老厂长了,李富贵!”
“正经的大干部!”
“搁你这儿吃糖葫芦快吃出专座来了,还天天来!”
“啧啧!”
“你真有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