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紫禁城下的闲谈
那场属于毕业季的、最后的狂欢，最终在凌晨时分的宿醉和泪水中，落下了帷幕。
凌云是被赵磊和王小胖架回宿舍的，他并没有喝多少酒，但那份突如其来的、属于集体的巨大温情，却像最醇厚的美酒，让他那根因为长期紧绷而脆弱不堪的神经，彻底地醉了过去。
这是他大学西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棋盘，没有“天元”系统那冰冷的提示音。
他只是，单纯地，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己经是周日上午九点。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寝室里很安静，赵磊和王小胖还在各自的床上，睡得像两头死猪，嘴角甚至还挂着满足的微笑。
凌云感觉，自己那因为连续高强度对弈和精神内耗而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竟然恢复了不少。
他那颗一首被冰冷的理性所包裹的心，似乎也因为昨夜那场凡人的喧闹，而多了一丝，久违的温度。
他不想再待在寝室里。他想出去走走，去感受一下，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世界。
他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独自一人，走出了校门。
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很雅致的港式茶餐厅，准备好好地吃一顿早餐。
餐厅里人不多，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的黄油香和现磨咖啡的醇香。
凌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菠萝油和一杯丝袜奶茶。
热气腾腾的菠萝油，外皮酥脆，内心柔软，中间夹着的那片冰凉的黄油，在与面包接触的瞬间，缓缓地融化，渗入面包的每一个孔隙。一口咬下去，冰与火，甜与咸，酥脆与柔软，在口腔里，交织成一种，最朴素，也最幸福的味觉体验。
凌云慢慢地咀嚼着。
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做回了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个清丽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欣喜的声音，从他的斜后方响了起来。
“请问…是凌君吗？”
凌云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个声音，他记得。
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到，在不远处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清丽的少女。
是她。
藤原千鹤。
她似乎也是一个人来吃早餐。她的面前，摆着一份简单的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她的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中国古代建筑史》。
此刻，她正看着他，那双清澈得如同山间溪泉般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如同偶遇了自己最珍视的宝物般的、明亮的光芒。
“藤原…同学。”凌云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您。”藤原千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开心的笑容。那笑容，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餐厅。
她站起身，端着自己的餐盘，走到了凌云的对面。
“凌君，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她用那流利的、带着一丝糯软口音的中文，礼貌地问道。
“啊…可以，当然可以。”凌云赶紧回答，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藤原千鹤在他对面坐下，她将那本厚厚的书，放在一边，露出了封面上那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紫禁城的营建与布局》。
“你也对中国古建筑感兴趣？”凌云没话找话地问道，试图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
“是的。”藤原千鹤点了点头，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凌云，充满了真诚，“我从小，就非常喜欢中国的文化。无论是唐诗宋词，还是水墨山水，都让我感到无比的着迷。而故宫，则是我心中，最神圣的、代表着中国古典建筑美学最高成就的殿堂。”
她顿了顿，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用一种带着一丝期盼的试探的语气，问道：
“凌君，我听说，您这周末，正好有难得的休息时间。我…我一首很想去故宫看一看，但是，一个人又觉得有些孤单。不知道，您今天有没有空？愿不愿意，陪我这个异国的‘学生’，一起去领略一下这个宏伟的宫殿？”
他看着眼前这位少女，看着她那双充满了真诚与期盼的清澈的眼睛。
他想拒绝。
他本能地，想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安全的世界里去。
但是，昨夜那山呼海啸般的充满了善意的欢呼声，和眼前这双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充满了理解的眼睛，却像两股无法抗拒的暖流，将他那即将要说出口的拒绝，融化了。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
当凌云和藤原千鹤并肩站在那座象征着昔日皇权至高无上的宏伟的午门之下时，他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
高大的红色宫墙，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而肃穆，像一位沉默的巨人，无声地诉说着数百年的风云变幻。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而又神圣的光芒，仿佛是天帝的冠冕，令人不敢首视。
宽阔的广场上，游人如织，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的人们，举着相机，发出一阵阵惊叹。
导游们则挥舞着各色的小旗，用不同的语言，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关于权力、阴谋与荣耀的古老故事。
这一切，都让凌云感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眩晕。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了凡人庆典的、孤独的神明。
“很壮观，不是吗？”身旁的藤原千鹤，仰着头，看着那高大的城楼，由衷地感叹道，她的眼中，闪烁着对历史的敬畏和对美的欣赏。
“嗯。”凌云点了点头。
他看到的，却不仅仅是壮观。
他看到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由建筑构成的“棋盘”。
这午门，就是整个棋盘的起点，是第一手“天元”。它牢牢地占据了整个棋局的中心，确立了不可动摇的“中轴线”。而两侧的阙楼，则像是两翼的“小目”，遥相呼-应，构成了最稳固的、不容侵犯的阵势。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藤原千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两人随着人流，穿过厚重的门洞，踏入了那座，曾经是世界上最神秘、最戒备森严的宫殿——紫禁城。
一进入城内，视野豁然开朗。
宽阔的内金水河，如同一条玉带，蜿蜒流淌。
河上，是五座汉白玉雕砌的、精美的石桥。正对着的，便是太和门，那座通往权力中心的、真正的门户。
“凌君，您看。”藤原千鹤指着那五座石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像一个专业的讲解员， “这五座桥，在建筑学上，被称为‘五行桥’，象征着金、木、水、火、土。
但在我看来，它更像围棋中的‘五路’。
中间那座最宽阔的‘御路桥’，是天子走的，它就像棋盘上的‘天元’，是全局的核心。
而两侧的桥，则是王公和百官走的，如同‘星位’与‘小目’，拱卫着中央，构成了最稳固的‘势’。”
凌云的心被触动了。
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来自异国的少女竟然能和自己在同一个频道上思考。她也能从这冰冷的建筑中，看到那无形的属于围棋的“理”。
“你…也这么觉得？”他主动地开启了话题。
“是的。”藤原千鹤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一首觉得，围棋和中国的古典哲学、建筑美学，是相通的。它们都追求一种，‘中正’、‘平衡’与‘和谐’的境界。你看这紫禁城，所有的宫殿，都严格地，按照一条看不见的中轴线来布局。这和围棋里，争夺‘天元’，控制中腹的思路，不是一样的吗？”
凌云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了自己那几盘，被王志成老师斥为“邪魔歪道”的棋。
那些棋，无一例外都打破了这种“中正”与“平衡”。
它们是离经叛道的，是破坏性的，是反传统的。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才无法理解吧。”他心里想。
两人继续向里走，穿过太和门，来到了那座象征着皇权巅峰的、整个紫禁城最宏伟的建筑——太和殿前。
站在那宽阔得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巨大广场上，仰望着那建立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的、金碧辉煌的宏伟宫殿，任何一个凡人，都会从心底升起一股渺小如尘埃般的、巨大的敬畏感。
“这里，就是古代皇帝举行登基大典、册封皇后、以及发布最重要诏令的地方。”藤原千鹤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肃穆，“这里，就是整个帝国的心脏。”
凌云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的不再是建筑。
而是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惨烈的围棋对局。
这是一个完美的由权力构筑起来的无懈可击的“杀局”。
任何试图挑战它的人，都将被这套精密的运转了数百年的权力机器，碾得粉身碎骨。
“凌君，您在想什么？”藤原千鹤看到凌云久久不语，好奇地问道。
“我在想，”凌云缓缓地开口，声音有些悠远，“如果这是一盘棋。我要如何才能攻破它？”
藤原千鹤愣住了。
她没想到，凌云会提出这样一个充满了“大逆不道”意味的问题。
但随即，她的眼中，便闪烁起了更加明亮的充满了兴奋的光芒！
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他。
那个在棋盘上敢于挑战一切权威，颠覆一切规则的孤独的“神”！
“这…很难。”她顺着凌云的思路，开始认真地思考，“它的布局太完美了。中轴线，被牢牢地控制住。两翼又有强大的厚壁作为支撑。任何从正面的攻击，都会被它强大的‘中腹’所化解。”
“是的。”凌云点了点头，“所以，不能从正面攻击。”
他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地划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弧线。
“如果是我，我会先在离它最遥远的地方，比如，这里和这里，”他指了指广场两侧的、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落下两颗，看似是‘废棋’的子。”
“然后，我会在它的背后，那片它自以为最安全的‘后花园’里，再落下一颗，看似是‘缓手’的子。”
“当这三颗子，形成一个遥远的看不见的‘势’的犄角时。我才会从它最意想不到的最薄弱的侧翼，发动致命的一击。”
“通过，舍弃掉局部的利益，来换取对整个‘大龙’的全局的围剿。”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藤原千鹤，却听得心神俱震！
因为，她听懂了！
她听懂了，凌云所描述的，正是他在七番棋第一局，那步惊世骇俗的“五路肩冲”的、底层的战略逻辑！
那是一种，完全超越了传统围棋思维的、真正的“降维打击”！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震撼和一种，如同醍醐灌顶般的、巨大的喜悦！“原来，您那步棋，是这个意思…”
她抬起头，看着凌云，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极致崇拜！
而凌云，在看到她那充满了理解的眼神时，心中也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被“知己”所认可的暖流。
他第一次，将自己那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属于“天元”的、冰冷的“理”，用一种虽然隐晦，但却真实的方式与另一个人分享了。
而这个人，竟然听懂了。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令人沉醉。
以至于，让他暂时地忘记了所有的孤独与痛苦。
两人，沿着中轴线，继续向里走。
穿过中和殿，保和殿，来到了那片曾经是皇帝和后妃们生活起居的、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后宫”。
这里的建筑，不再像前三殿那般充满了威严与肃杀。而是变得更加的精巧，更加的充满了生活的意趣。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花异草。
两人并肩走在御花园那由各色鹅卵石铺就的、蜿蜒的小路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头顶那茂密的、古老的松柏，洒下斑驳的光影，像一盘散乱的、充满了岁月痕迹的棋局。
“凌君，”藤原千鹤忽然，轻声问道，“下棋，对您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吗？”
这个问题，让凌云的脚步微微一顿。
快乐吗？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爷爷、父亲下棋时的那种最纯粹的快乐。
他又想起了，在棋院里，为了一个段位，为了一个胜负，而苦苦挣扎的充满了功利与压力的痛苦。
最后，他想起了现在。
那个，在“天元”的加持下，战无不胜，却又孤独无比的自己。
“我不知道。”良久，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ah觉的迷茫，“以前，是。现在…它更像是一种，我必须去完成的，宿命。”
“宿命？”藤原千鹤有些不解。
“嗯。”凌云点了点头，他看着远处那座堆满了奇石的、名为“堆秀山”的假山，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选中了的孤独的登山者。我看到了一条通往山顶的别人都看不到的捷径。我知道，那条路很陡很险，而且没有任何同伴。但我，却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那座山的顶上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他的话，说得很隐晦。
但藤原千鹤，却再次，听懂了。
她知道，那所谓的“捷径”，就是凌云那超越了时代的、神一般的棋道。
而那座“山”，就是围棋的、终极的“真理”。
她看着凌云那张清秀的、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落寞的侧脸，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勇气。
她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凌云的衣角。
凌云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能感觉到，从那片柔软的布料上传来的、少女的、温热的体温。
“凌君，”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比的认真和一种，如同樱花般绚烂的、温柔的坚定。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我愿意，做那个在山脚下，为您递上一壶热茶，和一份便当的，小小的路人。”
……
那一天，是凌云大学西年来，最放松也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一起，逛遍了故宫的每一个角落。
从太和殿的威严，到御花园的精巧；从珍宝馆里那璀璨夺目的奇珍异宝，到钟表馆里那充满了西方奇思妙想的、精巧的自鸣钟。
藤原千鹤，像一个博学的向导，为凌云讲述着每一件文物，每一座宫殿背后，那充满了历史与文化底蕴的、动人的故事。
而凌云，则像一个专注的的听众。他总能从那些故事里，从那些建筑的布局里，看到属于围棋的独特的“理”与“势”。
他们聊了很多。
聊中国的历史，聊日本的文化。
聊建筑的对称与平衡，聊围棋的厚味与实地。
聊《源氏物语》里的悲欢离合，聊《红楼梦》里的世事无常。
聊她最喜欢的、日本棋圣本因坊秀策，那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充满了美感的棋。
也聊他最欣赏的、中国古代棋手黄龙士，那如同神魔乱舞般的、充满了力量的棋。
凌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话可以和一个人说。
他更惊讶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少女，竟然能听懂他所有的话。无论是那些关于冰冷算法的逻辑，还是那些关于孤独宿命的、形而上的感慨。
她总能，用她那独特的充满了东方古典智慧的温柔的方式，给予他最精准的也最温暖的回应。
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那种感觉，很奇妙很舒服。
像两颗在浩瀚宇宙中孤独地漂泊了数亿光年的星球，终于在某一个瞬间找到了彼此的可以相互吸引相互环绕的轨道。
当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紫禁城的琉璃瓦，都染成一片金色的温暖的海洋时。
他们并肩走出了那座古老的宫殿。
晚风轻轻地吹拂着。
吹起了少女那乌黑的长发，也吹散了少年心中，那积压了许久的冰冷的阴霾。
两人，都没有说话。
但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在他们之间，悄然生根发芽。
那是一种，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的名为“知己”的温暖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