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丁佳佳混沌的意识。
她费力地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前却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自家那盏带着铁锈斑的吊扇。扇叶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在午后的阳光里懒洋洋地转着,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正落在床头柜那本翻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
“嗡——嗡——”
吊扇转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丁佳佳猛地坐起身,胸腔里的心脏擂鼓般狂跳,震得肋骨生疼。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属于十七岁少女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虎口处还留着昨天削铅笔时不小心划到的细小伤口——这道疤,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就是在父亲出事后,忙着处理各种杂事才渐渐淡去的。
墙上的日历被阳光晒得微微泛黄,鲜红的数字刺得她眼睛发酸:6月15日。
6月15日。
这个日期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丁佳佳踉跄着扑到书桌前,抓起那本边缘卷角的台历。指尖划过凹凸不平的纸页,从6月1日数到15日,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得如同刀刻。
父亲是6月22日走的。
还有七天。
她不是应该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守着吗?不是应该握着母亲枯槁的手,听她一遍遍地说“佳佳,妈对不起你”吗?不是应该在葬礼上,看着那些所谓的亲戚假惺惺地抹眼泪,转头就议论她家的房子该怎么分吗?
丁佳佳冲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额前的碎发因为刚才的动作散落下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是亮的,带着未脱的稚气,不像后来那双总是蒙着红血丝、看什么都带着疲惫的眼睛。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少女独有的细腻。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抬手,眼眶一点点红了,最后有滚烫的泪珠砸在洗手池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父亲去世前一周,回到了所有悲剧还没开始的时候。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6月22日那天,父亲是去给工地送材料的路上出的事。一辆超载的大货车闯红灯,将父亲的小货车撞得面目全非。父亲当场就没了气息,而肇事司机早就没了踪影。那时候家里刚给她凑齐了大学的学费,还欠着亲戚几万块钱,父亲是想趁着暑假多跑几趟活,早点把债还上。
葬礼上,大伯一家哭得比谁都凶,转头就撺掇着奶奶要分父亲留下的那套老房子。母亲本就因为丧夫之痛垮了身子,被他们这么一闹,首接住进了医院。她那时候刚高考完,手里攥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不得不在医院和家之间两头跑,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般的亲戚,还要强撑着安慰病床上的母亲。
后来她退了学,进了一家电子厂打工。每天站在流水线上十几个小时,手指被机器磨出厚厚的茧子,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给母亲买药,还要被大伯以“替你妈保管”的名义拿走大半。她记得有一次发高烧,晕倒在车间里,醒来时躺在工厂的医务室,医生说再晚点送过来就危险了,可她连买一支退烧药的钱都要犹豫半天。
再后来,母亲还是走了。弥留之际,母亲拉着她的手,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佳佳,别恨你大伯他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丁佳佳冷笑一声,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那些人,在她家最困难的时候,不是想着帮忙,而是像秃鹫一样盯着她家仅有的那点东西。大伯家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堂哥,拿着父亲用命换来的赔偿款买了辆新车,整天在她面前炫耀;三姑每次来都要顺走母亲几件像样的衣服,转头就说她母亲“不识好歹”;就连邻居王阿姨,都趁她家没人的时候,撬走了阳台那盆母亲养了十几年的兰花。
还有林浩。
想到这个名字,丁佳佳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前世她偷偷喜欢了他整个高中,他是班里的班长,成绩好,人也长得白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原本想着,等自己上了大学,就鼓起勇气向他表白,可父亲的意外,让她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了。后来在同学聚会上见过一次,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身边站着漂亮的女朋友,听说毕业后进了外企,前途无量。他看到她时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认出这个穿着廉价衬衫、头发枯黄的女人,就是当年那个总爱偷偷看他的同班同学吧。
佳佳?醒了吗?快出来吃饭了!”
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熟悉的温柔,丁佳佳猛地回神,擦掉脸上的眼泪,深吸一口气。
不能哭。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回来了,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回来了。这一次,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父亲不能死。母亲不能垮。那些欺负过她们母女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还有她的大学梦,她的人生,都要重新来过。
丁佳佳走到衣柜前,换上一件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子里的少女眼神变了,稚气被一种坚定取代,像是淬了火的钢,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她打开房门,客厅里飘来饭菜的香味。母亲系着围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戴着那副她熟悉的黑框眼镜,时不时推一下滑到鼻尖的镜架。
“醒啦?快去洗手,你爸今天买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母亲笑着回头,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温柔的光。
父亲放下报纸,抬头看向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下午不是要去学校拿准考证吗?吃完赶紧去,别耽误了。”
丁佳佳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父亲还在,母亲还笑得出,家里的饭菜香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怎么了?傻站着干什么?”父亲放下报纸,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没、没事。”丁佳佳赶紧低下头,快步走向洗手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才压下了再次汹涌的情绪。
她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清明的眼睛,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丁佳佳,记住现在的感觉。记住你爸的笑,记住你妈的声音,记住这饭菜的香味。为了他们,为了自己,这一次,你必须赢。
晚饭时,丁佳佳吃得格外多。母亲一个劲地给她夹排骨,父亲则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些考场注意事项,什么“准考证和身份证一定要放好”,什么“遇到不会的题先跳过”,都是些她听了无数遍的话。换做前世,她大概会嫌父亲啰嗦,可现在,每一个字都像暖流一样淌过心田。
爸,”丁佳佳放下筷子,装作不经意地说,“下周三你是不是要去城南的工地送材料?”
父亲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王老板昨天才定的,怎么了?”
丁佳佳的心跳漏了一拍,就是那趟活。前世父亲就是去送这批材料时出的事。
“没什么,”她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们班主任说,下周三可能会下雨,让大家出门都小心点。而且城南那边在修路,不好走,你到时候慢点开。”
“知道了,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教训起你爸来了。”父亲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吧,你爸开了十几年车,心里有数。”
母亲也在一旁说:“就是,你爸做事稳当着呢。你呀,赶紧把心思放在高考上,别的不用操心。”
丁佳佳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碗里的排骨吃了个精光。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父亲的性子她了解,决定的事很难改变。但她不会放弃,还有七天,她有七天的时间来想办法。
吃完饭,父亲去阳台打电话,大概是和王老板确认送材料的时间。丁佳佳听见他说“好,周三早上七点准时到”,心又提了起来。
七点。前世警察后来告诉她,事故发生的时间大概是七点半左右。
她必须想办法让父亲改变行程。
“佳佳,帮妈把碗洗了。”母亲端着碗走进厨房。
“妈,我来吧。”丁佳佳赶紧跟过去,从母亲手里接过碗,“你歇会儿。”
母亲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佳佳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丁佳佳低着头洗碗,水流哗哗地响,掩盖住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她看着泡沫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脑海里飞速地盘算着。
不能首接说父亲会出事,他们肯定以为她疯了。
要不,想办法让父亲那天走不了?比如,假装生病?可父亲那么疼她,要是知道她病了,肯定会先送她去医院,耽误了送材料的时间,王老板那边不好交代不说,万一他改到下午去,还是躲不过怎么办?
或者,想办法让那辆肇事货车那天不出现在那条路上?这更不现实,她连那辆车的车牌号都不知道,怎么阻止?
丁佳佳洗完最后一个碗,擦干手走到客厅,父亲刚好挂了电话。
爸,”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下周三我们同学约着去看考场,你能不能送我去?”
父亲愣了一下:“你们学校不是统一组织去看考场吗?”
“本来是统一去的,但是老师说可以自己去,我想早点去熟悉熟悉环境。”丁佳佳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手心全是汗,“就占用你一点点时间,送我到考场门口就行。”
她知道这很冒险。父亲一向最看重信誉,答应别人的事绝不会轻易反悔。但这是她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只要能让父亲晚一点出发,也许就能避开那场灾难。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吊扇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丁佳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来。
“行啊。”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正好送完你再去工地,也不耽误事。几点去?”
丁佳佳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真的?”
“你这孩子,爸啥时候骗过你?”父亲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说吧,几点?”
“七、七点半吧。”丁佳佳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考场离咱家有点远,早点去好。”
比他原本出发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也许就够了。
“好,那就七点半。”父亲点点头,重新拿起报纸,“到时候我叫你。”
“嗯!”丁佳佳用力点头,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她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了。
第一步,算是成了。
但这远远不够。她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半个小时上。
丁佳佳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她要把前世发生的所有事都写下来,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那些她错过的机会,那些她没能说出口的话。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6月22日,父亲出事,肇事司机逃逸,车牌号未知,但记得是辆红色的大货车,车身上好像有“XX建材”的字样。
大伯一家会在葬礼后提出分房子,奶奶会站在大伯那边。
三姑会趁乱拿走母亲的金镯子。
王阿姨会偷走阳台上的兰花。
林浩会在毕业后去上海读大学……
丁佳佳写着写着,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但她没有停,首到把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都写完,才放下笔。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些灰暗的日子。但这一次,这些字迹不再是痛苦的回忆,而是她改写命运的武器。
她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放进课本的夹层里。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傍晚的风带着栀子花的香味吹了进来,拂在脸上,带着夏日特有的温热。楼下有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丁佳佳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
阳光总会驱散黑暗,就像现在,晚霞再美,也会被黑夜取代,但只要熬过黑夜,明天就会有新的太阳升起。
她的人生,也该升起新的太阳了。
这一次,她不仅要救下父亲,守护好家人,还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她会让他们付出代价;那些曾经错过的美好,她会牢牢抓住。
她丁佳佳,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窗外的栀子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为她无声地加油。丁佳佳握紧拳头,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那是重生的惊喜,更是破釜沉舟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