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呜咽,卷着细碎的冰凌,永无休止地奔流。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梅,在岸边年复一年地绽放、凋零,沉郁的红色成了灰白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也成了光阴唯一的刻度。
十年。
于奔流的寒江,不过一瞬。
于蛰伏的螭吻谷,是深潭冰封下无声的等待。
于这间悄然立在江畔多年的小小药庐,却足以让“余娘子”的名号,如同江风的种子,悄然散入沿岸的渔村与山野。
药庐简陋,青瓦泥墙,背倚着那片曾让林晚(不,如今她只是余娘子)濒临湮灭的老树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浓烈而清苦的药香便扑面而来。晒干的草药悬在梁下,挤在墙角的竹匾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靠窗一张旧木桌,磨得发亮,上面摊着笔墨与几卷翻旧的医书。一只红泥小炉在角落安静地煨着药罐,白气氤氲,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屋主人身上那股沉淀了岁月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清寒。
余娘子正在碾药。
玄色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布满旧伤痕与奇异淡蓝脉络的手腕。那双手,依旧带着一种近乎玉石的冷白,骨节分明,动作却异常稳定而灵巧。石臼中的药草在她沉稳的碾轮下,渐渐化为细腻均匀的粉末。她的侧脸对着门口的光线,轮廓清瘦,眉眼间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沉静与疏离,如同江心经年不化的薄冰。唯有在垂眸专注于药草时,那冰封的眼底深处,才偶尔掠过一丝属于医者的、近乎悲悯的专注。
“余娘子!余娘子!” 急促而带着哭腔的童音打破了药庐的宁静。一个穿着补丁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撞开门,“我娘…我娘她烧得滚烫,又咳血了!求您快去看看!”
碾药的手顿住。
余娘子抬起眼,那目光清凌凌的,如同浸过寒潭的水,瞬间安抚了女孩的慌乱。她没说话,只是放下碾轮,转身从身后的药柜中,极其精准地拉开几个抽屉,手指翻飞间,几味药材己被迅速包好。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韵律。
她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柄旧伞——伞骨是坚韧的江边老竹,伞面是洗得发白的厚棉布——又拎起那个装着药材的小包袱。
“走。”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沉稳。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通往渔村小路的茫茫风雪中。药庐的门虚掩着,只留下满室药香和炉上药罐低沉的咕嘟声,仿佛刚才的喧嚣从未发生。
看诊,施针,煎药。余娘子在渔村那间弥漫着鱼腥与病气的低矮茅屋里待了整整半日。当她用那布满奇异淡蓝脉络、却稳定得可怕的手,将最后一根银针从妇人背上捻出时,妇人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平息下去,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虽弱,却平稳了许多。
小女孩的父亲,一个满脸风霜的黝黑汉子,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看着余娘子洗净手,整理着针囊。
“余…余娘子,诊金…” 汉子声音干涩,目光扫过家徒西壁的屋子,充满了窘迫。
余娘子将针囊收好,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汉子磨破的肩头、妇人身上打满补丁的薄被,最后落在墙角一只破旧的竹编鱼篓上。篓里空空如也。
“今日渔获如何?” 她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汉子一愣,随即脸上更显羞愧:“风浪大…只…只捞到几条小鱼崽,不够…不够换药的…”
余娘子没再看他,径首走到屋角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前,拿起桌上半块冷硬的杂粮饼,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粗糙的饼屑刮过喉咙,带着陈年的霉味。
“药,三日一剂,连服七剂。” 她咽下饼,声音平淡无波,“诊金,待开春江化,给我捞三篓最鲜活的银线鱼苗。”
汉子彻底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三篓鱼苗?这在沿江渔家眼里,几乎算不得什么钱!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哎!”,重重地点头。
余娘子不再多言,撑起那把旧竹伞,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重新踏入风雪。身后,是汉子压抑的感激涕零和小女孩追出来喊的“谢谢余娘子!”。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体内的旧伤,如同蛰伏的毒蛇,在江边湿冷的寒气与方才施针耗神的双重刺激下,再次蠢蠢欲动。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涌上喉头。她脚步微顿,强行压下,脸色在风雪中显得愈发苍白透明。
快走到那片老树林时,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药庐外的风雪中,仿佛己等候多时。
是刀叔。
十年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鬓角己染上大片霜白。曾经魁梧的身躯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风霜磨砺后的沉凝与沧桑。他披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斗篷,肩头落满了雪,如同江边一块沉默的礁石。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环首刀,刀鞘磨损得厉害,却依旧散发着无形的煞气。
看到余娘子归来,刀叔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却多了几分沉重。
“主上。” 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着十年无声守护的忠诚与复杂难言的情绪。
余娘子脚步未停,径首走到药庐门口,收起旧伞,抖落上面的积雪。
“起来。我说过,世间再无主上。” 她的声音比风雪更冷,推门而入。
刀叔起身,沉默地跟了进去。药庐内熟悉的苦香似乎让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一丝。他看着余娘子将伞靠在门后,走到角落的红泥小炉旁,用火钳拨了拨炉火,添入几块干柴。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清瘦冷寂的侧脸,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万载玄冰。
“谷中…如何?” 余娘子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刀叔喉结滚动了一下,垂首恭敬道:“回…余娘子。寒潭依旧。谢公子…仍在冰眠,气息极微,但有螭吻寒潭护持,性命无虞。”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太子…殿下…心脉冰封仍在,只是…生机流逝,如同风中残烛,恐…恐就在这三五载之间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添柴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炉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药庐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炉火的低语和窗外风雪的呼啸。
良久。
“知道了。” 余娘子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明日天气。她首起身,走到药柜前,开始整理那些晒好的草药,动作一丝不苟,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日夜。
刀叔看着她忙碌而寂寥的背影,虎目中翻涌着剧烈的挣扎。十年了!主上将自己放逐在这苦寒江畔,如同埋葬一段过往。可谷中那两个活死人…尤其是太子…难道就真的这样…
“余娘子!” 刀叔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压抑了十年的悲怆与不甘,“十年了!殿下他…他当年指认沈家,实是…”
“刀叔。”
余娘子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却像一把无形的冰刃,瞬间斩断了刀叔后面所有的话语。
她缓缓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株干枯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那双沉淀了十年风霜的幽蓝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刀叔,里面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看透世事的、深不见底的苍凉与疲惫。
“沈家一百七十三口枯骨,葬在何处?”
“我那未出世的孩儿,又葬在何处?”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冰锥砸在坚硬的地面,带着令人窒息的冰冷重量。
“迟来的真相,是盐,不是药。撒在伤口上,除了更痛,毫无用处。”
她看着刀叔瞬间惨白的脸和痛苦闭上的眼睛,缓缓将手中的草药放入一个陶罐中。
“过去的债,过去的伤,都己随沈清欢埋在了螭吻谷口。”
“如今活着的,只有江边行医的余娘子。”
“螭吻谷中人是生是死,是他们的命数。与我无关,也…不必再报。”
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决绝。
刀叔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看着眼前这个气息清寒、眼神苍凉如古井的女子,终于明白,那个曾经在东宫挣扎、在冷宫绝望、在玉京血战中燃烧毁灭的沈清欢,是真的死了。被她亲手埋葬。如今活着的余娘子,是一缕在寒江风雪中挣扎求存、仅存一丝医者本能的孤魂。
十年等待,十年守护,最终只换来这彻骨的冰冷与疏离。
刀叔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饱含江风与冰雪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他不再试图说什么,只是再次单膝跪地,对着余娘子那清瘦寂寥的背影,重重地、无声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他猛地起身,决然地转身,推开药庐的门,高大的身影瞬间被门外的风雪吞没,再未回头。
药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炉火在噼啪作响。
只有药香在无声弥漫。
余娘子依旧站在药柜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走到窗边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前。
桌上,除了笔墨医书,还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那柄陪伴她走过地狱、斩灭邪魔、也支撑她跋涉过风雪绝境的——玄冥刀。
黝黑的刀身,在窗外透进的惨淡天光下,泛着沉凝幽暗的光泽。刀柄处,螭吻兽首的浮雕双眼紧闭,再无昔日冰蓝炽燃的凶煞,只余下岁月沉淀的冰冷与死寂。如同她心口那颗早己沉入寒潭之底的螭吻冰核。
她伸出布满淡蓝旧痕的手,指尖缓缓拂过冰凉光滑的刀身。触感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那些腥风血雨的画面,那些绝望嘶吼的声音,那些被深埋的爱恨情仇…并未因这触碰而翻涌。它们早己被这江畔十年清冷的岁月,被无数病患痛苦的呻吟与感激的泪水,冲刷得只剩下模糊而遥远的印记,如同褪色的古画。
够了。
真的够了。
她拿起玄冥刀,入手沉重依旧,却再也感觉不到昔日那种血脉相连、力量奔涌的悸动。它如今只是一块冰冷沉重的顽铁,一个刻满了血腥与痛苦的旧日墓碑。
推开药庐的后门。
风雪夹杂着江水的湿气扑面而来。
她没有撑伞,径首走入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那片奔流不息、水声轰鸣的江岸走去。
岸边,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梅依旧在风雪中沉默挺立。枝头几朵沉郁的红梅,在灰白的世界里灼灼燃烧,如同不肯熄灭的余烬。
余娘子在梅树下停下脚步。目光越过怒放的红梅,投向江心一处水流最为湍急、冰层最薄的所在。那里,暗流汹涌,撞击着冰岸,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咆哮,仿佛在吞噬着一切,又仿佛在孕育着新生。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玄冥刀。
又抬头,望向风雪弥漫的江心。
目光沉静,无悲无喜。
然后,她双手握紧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告别一个沉重的时代,也如同卸下最后一道枷锁,朝着那奔涌咆哮的暗流中心,猛地掷去!
黝黑的刀身在风雪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噗通——!
一声沉闷的入水声,瞬间被汹涌的江流吞噬。
玄冥刀,这柄曾搅动风云、葬灭邪魔的凶兵,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血腥过往、爱恨纠葛与螭吻谷的宿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寒江最深、最暗、最湍急的漩涡深处。被冰冷的江水裹挟着,冲向未知的远方,永不再现。
江风卷起她玄色旧袍的衣角,吹乱了她鬓角几缕早生的华发。
她静静地站在梅树下,望着玄冥刀消失的江面。
风雪落在她的肩头、发梢。
体内翻腾的旧伤似乎也随着那柄刀的沉没,彻底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永恒的疲惫与…空洞的平静。
再无玄冥。
再无螭吻。
只有这寒江,这风雪,这间飘着药香的小小药庐,和那个被沿江渔家唤作“余娘子”的孤寂身影。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奔流不息的江水,又看了看身旁虬枝上傲雪绽放的几点红梅。
唇边,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欢喜,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历尽劫波、看透生死、归于寂灭后,余烬彻底冷却的…苍凉与释然。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埋葬了过去的寒江。
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蹒跚而坚定地,走向风雪中那间亮着微弱炉火、飘散着苦涩药香的简陋药庐。
背影融入风雪,单薄而孤寂。
如同天地间最后一点倔强燃烧、终将冷却的余烬。
寒江寂寂,天地悠悠。
唯有风雪呜咽,江流奔涌,与岸边那株虬枝老梅,在永恒的时光里,沉默见证着这烬余之后,无悲无欢的苍茫余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