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覆在她手背上、冰冷而虚弱的手,和他眼中浓烈到近乎卑微的恳求,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晚心中那道早己摇摇欲坠的闸门。积蓄了七年的委屈、痛苦、怨恨,以及被这生死劫难彻底点燃的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猛地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让傅承砚都微微一震。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我不走!”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掏出来的承诺,“傅承砚,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她的眼泪像是滚烫的熔岩,灼痛了傅承砚的心。他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不加掩饰的心疼和决绝,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席卷了他。他喉头哽咽,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另一只扎着针的手无意识地抬了抬,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却又被输液管束缚住。
“别乱动!” 苏晚立刻按住他那只想抬起的手,声音还带着哭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紧张,“真要跑了!”
傅承砚被她按住,乖乖地不动了,只是目光依旧贪婪地、一瞬不瞬地焦着在她脸上。那眼神,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苏晚被他看得脸颊微热,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抽出手,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哭…哭什么…丢死人了…” 她小声嘟囔着,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态。
傅承砚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苍白而虚弱的笑容在他脸上漾开。虽然转瞬即逝,却像一缕阳光,骤然驱散了他脸上的灰败阴霾,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暖意。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手忙脚乱擦眼泪的样子,眼神里的暖意和满足几乎要溢出来。
病房里的气氛悄然转变。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生死压力似乎随着傅承砚脱离危险而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心照不宣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重新拿起温热的毛巾,动作恢复了之前的轻柔,继续为他擦拭脸颊和脖颈。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傅承砚也极其配合,甚至在她擦拭到他耳后时,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方便她的动作。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 苏晚一边擦拭,一边低声说着,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打破这过于安静的氛围,“但还是要绝对卧床…不能乱动…伤口很深…要好好养着…不能着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医嘱,像是在叮嘱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傅承砚安静地听着,目光一首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当她提到“伤口很深”时,他的眼神暗了暗,似乎想起了什么。等苏晚放下毛巾,转身去洗手的间隙,他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开口:
“你…妈…她…真的…没事?”
苏晚洗手的动作一顿,心头又是一阵酸涩的暖流。他醒来后最关心的,除了她是否离开,竟然还是她母亲的安危。她转过身,走到床边,认真地看着他:“真的没事!一点皮都没擦破!陈默把她保护得很好,她只是受了惊吓,休息两天就好了。她现在就在酒店,我让她晚点再来看你。”
傅承砚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微微阖了下眼,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下来。沉默了几秒,他再次睁开眼,看向苏晚,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却又异常清醒。他吸了口气,似乎积攒着力量,用比刚才清晰一些,却依旧沙哑虚弱的声音,缓慢而艰难地说道:
“七年前…那些照片…是假的。”
“我…查到了…是我母亲…找人…伪造的…”
“她…用你的安全…威胁我…”
“我…只能…推开你…”
“对不起…晚晚…” 他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悔恨和痛苦,“是我…太蠢…太自负…自以为…能掌控一切…保护你…却…伤你最深…”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苏晚的心湖,激起巨大的波澜。虽然她之前己经从那些资料里推断出了真相,但此刻亲耳听到他虚弱却清晰的忏悔,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和自责,那种冲击力是截然不同的。
她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看着他胸口的绷带,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七年积压的委屈和怨恨,在这一刻,奇异地没有爆发出来,反而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心疼和酸楚所取代。
她缓缓在床边坐下,避开他输液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另一只微凉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过去了…傅承砚…别再想了…” 她没有说“我原谅你了”,但这句话本身,以及她主动握住他手的动作,己经传递了太多信息。
傅承砚反手,用尽此刻能用的所有力气,回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汗意。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释然,有更深的痛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那…现在…” 他喘息着,声音更加虚弱,眼神却执拗地锁着她,“还…恨我吗?”
苏晚的心猛地一缩。恨吗?看着他此刻毫无防备的脆弱,看着他为自己挡刀留下的狰狞伤口,看着他眼中那份卑微的希冀……那根植于血肉的七年恨意,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的荆棘,在噼啪作响中燃烧、扭曲,最终化为灰烬下滚烫的余温。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傅承砚的心跳似乎都随着她的沉默而加速,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波动明显了一些。
许久,苏晚才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他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恨不起来了…” 她轻轻地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傅承砚的心上,“看着你躺在这里…看着你为我挡的那一刀…再多的恨,也抵不过…心疼。”
“心疼”两个字,像羽毛般轻柔,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傅承砚强撑的意志。他眼眶骤然一红,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他深邃的视线。他猛地别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压抑着汹涌而上的酸楚和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庆幸。
苏晚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隐忍的侧脸,心口软得一塌糊涂。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着他冰凉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病房里洒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温柔。那些尖锐的恨意、疯狂的占有、冰冷的囚禁,都在这片劫后余生的静谧里,被悄然融化、沉淀。
傅承砚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依旧没有转回头,只是反手更紧地握住了苏晚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失血过多和重伤后的极度虚弱让他很快又陷入了昏睡,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舒展,呼吸均匀,握着苏晚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苏晚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握着。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难掩苍白的脸。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那苍白的唇色让她微微蹙眉。
她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他,去倒了小半杯温水,又拿起一根干净的棉签。重新坐回床边,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温水,再次为他嘴唇。
棉签柔软的触感带着清凉的湿意,轻轻拂过他的唇瓣。睡梦中的傅承砚似乎感觉到了这份舒适的慰藉,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唇,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喟叹。温热的、带着他身上特有雪松冷香的微弱气息,轻轻拂过苏晚拿着棉签的手指。
那温热的气息,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从苏晚的指尖窜入,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跳骤然失序!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耳根也隐隐发烫。
她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收回了拿着棉签的手,指尖蜷缩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傅承砚,他依旧沉睡着,毫无所觉。
苏晚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突如其来的心悸。她强迫自己忽略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和脸上的热意,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地、也更加小心翼翼地继续用棉签他的嘴唇。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眼神也有些飘忽,不敢再去看他那近在咫尺的睡颜。
病房里依旧安静,阳光温暖。仪器规律地低鸣。只有苏晚自己知道,在那片看似平静的守护之下,有什么东西,如同破土的春芽,带着微微的痒和灼热,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