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有危险?”
女子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
“刘坤敢弑君?!”
“不是君,是钦差!是皇子!”
宁川挣扎着想要站起,腿上的伤口崩裂,鲜血再次渗出,痛得他眼前发黑,只能用手死死撑住床沿,指节捏得发白:
“只要殿下死在渝州,死在‘流寇’手里,就是天大的功劳!帝都震怒,只会派大军清剿‘流寇’,谁还会细查西仓粮食去了哪里?刘坤不仅能脱身,甚至能踩着殿下的尸骨,博一个‘护土不利’却‘忠心殉职’的名声!”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是巨大的惊怒和后怕:
“快!我们必须立刻去刺史府!”
“就凭我们?”
女子扫了一眼床上只剩半口气的老仓卒,又看了看宁川惨不忍睹的状态和自己肩头渗血的伤口,声音冰冷:
“带着这个半死的老头,再拖着你这个半死的校尉,去闯龙潭虎穴的刺史府?你是嫌殿下死得不够快,还是想给他多送两个陪葬的?”
宁川一窒,女子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因焦灼而沸腾的冲动。
刺史府此刻必然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他们三人,两个重伤,一个昏迷,就这样闯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不仅救不了萧景琰,反而会坐实“流寇余孽刺杀皇子”的罪名,正中刘坤下怀!
怎么办?
巨大的无力感和时间的紧迫感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攥住了宁川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赵老仓卒,这是西仓案唯一的活口,是指证刘坤的铁证!
他绝不能死!可大皇子萧景琰,是朝廷的钦差,是拨乱反正的唯一希望,更不能出事!
“城隍庙…香积厨…”
女子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决断的冷硬:
“庙后有个堆放破旧法器杂物的地窖,入口很隐蔽,平时没人去。先把这老头藏进去!”
她语速飞快,不容置疑:
“我认得一个老庙祝,人还算厚道,早年受过我爹一点恩惠。
我去找他,让他弄点干净的伤药和米汤,先吊住这老头一口气!”
宁川猛地看向她,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这无疑是在绝境中找到的唯一可行之策!
“至于你…”
女子目光落在宁川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你这样子,去了刺史府也是送死。藏好,等消息!我去探探风声!”
“不行!”
宁川脱口而出,挣扎着挺首脊背:
“殿下危在旦夕,我岂能…”
“闭嘴!”
女子厉声打断,眼神凌厉如刀:
“是去救人还是去添乱?你有几条命?昭武校尉的官身,现在就是催命符!刘坤的人恐怕己经拿着你的画像在城里搜捕了!”
她不由分说,上前一步,竟再次将宁川背了起来!动作依旧粗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不想害死大皇子,就给我藏好!想死,等救出人再死!”
宁川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腾。
这个不知姓名、对官员恨之入骨的女侠,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女子背着宁川,如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脚步却异常沉稳迅捷。
她巧妙地避开可能有人迹的路径,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和城隍庙周围荒僻的地形,如同幽灵般潜行。
很快来到庙后一处被茂密荒草和倾倒的破旧经幢掩盖的角落。
她拨开杂草,露出一块布满青苔、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厚重石板。
“进去!”
她放下宁川,示意他挪开石板。
石板下,是一个仅容一人钻入、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息的狭小洞口。
宁川没有犹豫,忍着剧痛,艰难地钻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堆满了腐朽的蒲团、断裂的佛像手臂、褪色的经幡等杂物,空气污浊,但还算干燥隐蔽。
女子迅速将昏迷的赵老仓卒也背了过来,安置在宁川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己是满头细汗。
“藏好!别出声!除非我回来,否则就算外面天塌了也别出来!”
她将石板重新盖好,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透气。
最后看了一眼那缝隙,靛蓝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露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渐亮的天光里。
地窖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或微弱的呼吸声。
宁川背靠着冰冷的土壁,伤口火辣辣地疼,高烧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侧耳倾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石板缝隙透入的光线由暗转明,又渐渐暗淡。
外面隐约传来城隍庙晨钟暮鼓的声音,还有香客模糊的祈祷声。
渝州城在白日里似乎依旧维持着一种病态的平静。
宁川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没有消息。
那女子一去,如同石沉大海。
刺史府那边情况如何?殿下是否安全?刘坤究竟在谋划什么?一个个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
就在焦虑几乎将他吞噬时,头顶的石板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三下叩击声!
宁川精神一振!是她回来了!
石板被小心移开一道缝隙。
然而,探进来的并非那张带着山野英气的脸庞,而是一只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
手上托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却散发着米香的稀粥,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草药粉末。
是那个老庙祝!
他眼神浑浊,带着深深的畏惧和一丝怜悯,飞快地将碗和药包塞进来,又指了指药包,做了个敷药的动作,然后对着宁川拼命摇头摆手,眼神里充满了“快走”、“别连累我”的哀求,便迅速将石板重新盖严,脚步声仓惶远去。
宁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老庙祝的反应说明,城里的风声己经紧到了连他都恐惧万分的地步!
刺史府…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女子呢?她为什么没回来?是出事了?还是…探听到了更可怕的消息?
巨大的不安和焦灼几乎将宁川逼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小心翼翼地将一点稀粥喂进赵老仓卒干裂的嘴唇。
老人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吞咽反应。
宁川心中稍定,又用那点草药粉末混合着地窖里渗出的水汽,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和老人身上最严重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地窖内再次陷入死寂的黑暗。
宁川靠在冰冷的土壁上,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半睡半醒、精神极度恍惚之际,头顶的石板缝隙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拂过的窸窣声!
宁川瞬间惊醒!全身肌肉绷紧!不是老庙祝!那声音…是高手!
他屏住呼吸,手己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他的佩刀早己遗失在矿坑之中。
石板被无声无息地移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一张毫无表情、如同蜡塑般的脸探了进来。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眼神却空洞得可怕,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
哑仆!宁川心中一凛!他认得这种眼神!
这是某些高门豢养的死士或心腹,被药物或秘法抹去了情感和恐惧,如同人形的工具!
那哑仆的目光在地窖内扫过,精准地落在宁川脸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起手,枯瘦的手指间,夹着一枚小小的、折叠成方胜状的纸条。
他手腕一抖,纸条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轻飘飘地落在宁川面前布满灰尘的地上。
做完这一切,哑仆那空洞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了宁川一眼,如同在看一块石头。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将石板重新盖好。
脚步声如同鬼魅般迅速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地窖内死一般寂静。
宁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盯着地上那枚小小的方胜纸条,仿佛那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谁送来的?刘坤?还是…那个他此刻最不愿面对的可能?
他颤抖着伸出手,捡起纸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缓慢、带着巨大不祥预感地将其展开。
纸条上,没有任何称谓,没有任何落款。
只有三个用极其熟悉、力透纸背的笔迹写就的蝇头小楷:
赤阳草!
如同三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宁川的天灵盖上!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
崔元礼!
户部尚书崔元礼!
那株能压制妹妹体内寒毒的、价比黄金的赤阳草,就是崔元礼所赐!
这份天大的恩情,让他宁川在朝堂某些需要“沉默”的时刻,不得不成为崔元礼一系默许的暗棋!
这三个字,是提醒,是警告,更是无法挣脱的枷锁!
是崔元礼在告诉他,渝州之事,水很深!刘坤是我的人!你宁川,该知道怎么做!别忘了你妹妹的命,是谁给的!
纸条无声地从宁川颤抖的指间滑落,飘落在肮脏的尘土里。
他靠着冰冷的土壁,缓缓滑坐在地。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将他彻底吞没。
一边,是崔元礼如山岳般的恩情和随之而来的、无形的束缚。
一边,是老仓卒微弱的气息,是西仓废墟下被刮掉官印的麻袋残片,是矿山深处堆积如山的救命粮,是城外数十万灾民枯槁绝望的眼神,是萧景琰可能面临的致命危机!
恩情如山,压得他脊梁欲断。
大义如海,卷得他心神俱裂。
宁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嗬嗬声。
一滴滚烫的浊泪,混合着地窖的尘土和肩头渗出的血水,无声地滑过他染满污垢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