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揣着那沉甸甸的百两银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风雪中。
宁川留在冰冷的破屋里,紧紧抱着宁溪,如同抱着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他将妹妹冰凉的身体尽可能裹进自己怀里,用体温暖着她,不停地搓着她冻得发青的手脚,在她耳边低语,讲述军营里的“趣事”。
讲他如何射箭立功,讲他当了“什长”,讲他有了百两银子……话语颠三倒西,却饱含着无尽的恐惧和希冀。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和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灶膛冰冷,屋内唯一的温度似乎只来自宁川的怀抱和焦灼的心跳。
宁溪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偶尔从干裂的唇间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都像刀子一样剜在宁川心上。
他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更不敢闭眼,生怕一个疏忽,怀中的生命之火便会悄然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门外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
“来了!郎中来了!”
张婶气喘吁吁、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宁川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抬头。只见张婶带着一个裹着厚厚棉袍、背着沉重药箱、须发皆白的老者踉跄进来。老者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风霜,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正是苦水镇乃至附近几个镇子最有名望的老郎中,姓孙。
张婶为了请动他,不仅砸了重金,更是在风雪中苦苦哀求了许久。
“孙老先生!快!快救救我妹妹!”
宁川急切地让开位置,声音嘶哑。
孙郎中没多言,快步走到床边,借着张婶慌忙点起的油灯微光,仔细查看宁溪的状况。他先是探了探宁溪的额头和颈脉,眉头便紧紧锁起。
接着翻开宁溪的眼皮,观察她的瞳孔,又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胸前的衣襟,查看她瘦骨嶙峋的胸口和皮肤状态。
最后,他拿起宁溪瘦弱的手腕,三根枯瘦的手指搭了上去,闭目凝神。
屋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的呜咽。宁川和张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孙郎中越来越凝重的脸色。
良久,孙郎中缓缓睁开眼,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一块巨石砸在宁川心上。
“老先生…我妹妹她…”
宁川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孙郎中摇摇头,眼神中充满了怜悯和深深的无奈:
“寒气入骨,邪毒深种…这‘寒骨症’,己侵入五脏六腑,油尽灯枯之象啊…”
他指了指宁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微弱的呼吸,“若非一股心气硬撑着,恐怕…早就…”
“不!不会的!”
宁川如遭雷击,猛地抓住孙郎中的衣袖,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我有钱!我有百两银子!您开最好的药!用最好的参!求您救救她!” 他掏出怀里剩下的碎银和铜钱,一股脑塞到孙郎中面前。
孙郎中看着宁川手中那点可怜的散碎银钱,再看看他绝望赤红的双眼,苦笑着摆摆手:
“小哥,非是老夫见死不救,也非钱财之故。令妹这病,非寻常药石可医。她体内那股蚀骨寒气,如同附骨之疽,寻常温热药物只能暂缓其表,根本拔除不了这深入骨髓的寒毒根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严肃,看向宁川:
“老夫之前就与张婶说过,这寒骨症,若要根治,非‘赤阳草’不可!此草生于南疆烈焰之地,吸天地至阳之气,乃是克制这至阴寒毒的圣药!唯有以其为君药,辅以老夫独门针法,或可有一线生机!”
“赤阳草…”
宁川喃喃重复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他猛然想起,之前的土郎中就曾提过!只是那时,这名字如同天上的星辰般遥不可及!
“老先生!哪里能买到赤阳草?您说!无论多贵!我倾家荡产也买!”
宁川急切地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孙郎中再次摇头,叹息声更重:
“小哥,难啊!赤阳草本就生长环境苛刻,产量稀少,乃是贡品级别的珍药!寻常药铺,莫说没有,就算偶有流入,也绝非百两银子能购得!而且…”
他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宁溪,眼中满是悲悯,“令妹的身体,己被寒毒侵蚀得太深了。就算现在立刻有赤阳草在手,老夫也只有五成把握能救她性命。若再拖延下去…”
“再拖延下去会怎样?”
宁川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孙郎中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
“若无赤阳草入药,仅靠老夫施针和普通温补药剂吊命…令妹她…恐怕…熬不过半年了。”
他指了指宁溪那微弱起伏的胸口,“半年,己是极限。而且这半年,她将日日承受寒毒噬骨之痛,生不如死。”
“半年…”
宁川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比宁溪还要苍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百两银子的喜悦和什长的荣耀,在这“半年”的死刑宣判面前,瞬间化为齑粉!他以为百两银子是救命的稻草,却没想到,这稻草根本无法触及妹妹真正的绝症根源!巨大的落差和无能为力的绝望,如同冰水般将他从头浇到脚,连灵魂都在颤抖。
张婶早己泣不成声,捂着脸蹲在地上。
孙郎中看着宁川失魂落魄的样子,于心不忍,从药箱中取出纸笔:
“老夫先开一副方子,尽量缓解她的痛苦,温养一丝元气。这方子里的药,镇上药铺或许能配齐,但也所费不赀。至于赤阳草…”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将药方递给张婶,又深深地看了宁川一眼,“…只能看天意,看造化了。若有门路,尽快去南疆大城或…京城寻觅吧。切记,半年之期,不可再拖!”
说完,他背起药箱,拒绝了张婶颤抖着递来的诊金,摇头叹息着,蹒跚地走进了风雪之中。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张婶压抑的啜泣和宁溪微弱痛苦的呻吟。
宁川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他呆呆地看着床上妹妹那苍白如纸的小脸,脑海中一片空白。
半年…只有半年…没有赤阳草,就只有半年的生不如死,然后便是永恒的冰冷!
百两银子安静地躺在张婶怀里,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和无力。它能买来镇上的药,却买不来那救命的仙草!什长的身份?在妹妹的生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窗外,天色越发昏暗,风雪似乎更大了。归营的时辰,如同催命的符咒,步步紧逼。
张婶抹着泪,看着失魂落魄的宁川,哽咽着劝道:
“石头…天快黑了…军令如山…你…你得回去了…”
回去?回到那冰冷的军营?离开这随时可能失去的妹妹?宁川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巨大的痛苦和撕裂感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床上的宁溪似乎感受到了哥哥内心的风暴,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手指,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哥…别…走…怕…”
这一声“怕”,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宁川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小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再也压抑不住,将脸深深埋进妹妹单薄的被褥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溪儿…哥不走…哥不走…”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
张婶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也泣不成声。她知道军令的森严,知道违令的后果可能是杀头!但她更知道,此刻若让宁川离开,可能就是永诀!
风雪拍打着破窗,发出凄厉的呜咽。屋内,绝望的哭声与屋外呼啸的寒风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令人心碎的悲歌。
百两白银带来的短暂光芒,己被赤阳草的阴影和半年倒计时的绝境彻底吞没。宁川跪在妹妹床前,在亲情与军令的绝境边缘,痛苦地挣扎着。
归营的时辰,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而他紧握着妹妹的手,却如同焊在了那里,无法松开。破屋的寒夜里,命运的指针,正沉重地指向一个无法预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