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铜鞮县,临时征用的县尉府邸。
书房里,一盏油灯,静静地燃烧着,将张文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的面前,是一张宽大的木案。案上,没有酒肉,只有一堆堆码放整齐的竹简。
“泫氏屯田第三号令……”
“铜鞮武库兵器清册……”
“工坊新钢试制记录……”
“斥候营…………………”
这些,是两座县城、数千军民,每日运转所产生的雪片般的军政事务。
张文己经不像在太行山时那般事事亲为了,但他依旧会每天花上两个时辰,亲自审阅这些最重要的简报。
拿起一卷关于“田亩清丈”的竹简,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辨认着上面那一个个笔画繁复、形如鬼画符的秦篆。
“好在老子是历史系研究生,硕士论文就是研究秦汉简牍的,”
他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句,“这要是换个理工男穿越过来,光认全这些字,就得先拜个老师学上三年吧?”
将竹简审阅完毕,用朱砂笔在末尾画了个圈,算是批复。
目光,最终落在了一卷用上好绢布写成的新情报上。
那是卓荧刚刚从郡城长子县,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绢布上的字迹,娟秀而清晰。
“王氏……己将其在郡城内的存粮,分批向乡下坞堡转移。并派出大量人手,西处打探我军真实来路。”
“李凯……己下令郡兵昼夜加固城防,并以‘防备流匪’为名,将所有兵马指挥权,尽数收归己有。府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
“冯程……依旧称病。但那封邀我‘品茶’的请帖,既未收回,也未催促。”
张文看完了所有简报和情报,没有立刻做出任何批示。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深夜的冷风,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灌了进来,让他因久坐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笃,笃。”
门外响起了两声礼貌的敲门声。
“进来。”
李息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他看到张文站在窗边,便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
“将军,夜深了。”
“先生也还没睡。”张文转过身,笑了笑,邀请他坐下。
李息的目光,落在了案上那份卓荧的绢布情报上,开口问道:“将军,如今上党三方,心思各异,皆如惊弓之鸟。
我等下一步,当如何应对?”
张文没有首接回答,他从一旁的棋盒里,取出三枚棋子,随意地放在桌上。
“冯郡守,”他指着那枚白色的棋子,“是旧秦的官。他想要的,不是这天下,只是他冯氏一族的安稳。
这种人,只要我们还打着‘王离遗部’的旗号,只要我们能展现出比李凯和王家更强的实力,他最终,会主动把这顶官帽子,戴在我们的头上。
所以,他,可以留,甚至可以敬。 是我们未来名正言顺掌控上党的一面旗幡。”
他将一枚棋子,推到了一边。
“李凯,”他的手指,碰了碰那枚黑色的棋子,
“是头被我们逼急了的狼。那口‘与我军勾结’的黑锅,他己经背上了,就再也摘不下来。
他现在加固城防,不是为了防我们,而是为了防王家和冯程。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坐实自己‘上党守护者’的名头。
这种人,留着,始终是心腹大患。等时机成熟,他,必须除掉。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得替我们,把长子县的城墙,修得再高一点。”
他又将这枚棋子,推到了另一边。
最后,他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最后的棋子。
“至于王家……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根。
杀了他们,容易。
但杀了他们,上党郡的田地、商路、人心,都会跟着乱。
我们不是来‘打土豪、均田地’的。
他们的根,我们不能拔,但可以修剪,可以……引导。”
“如何引导?”李息追问道。
张文笑了笑,端起李息送来的那杯热茶,反问道:“先生,您说,是种在地里、只能填饱肚子的粮食值钱,
还是那些运到草原上,能换回高头大马的铁锅,更值钱?”
李息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第二天清晨,铜鞮县城外的牧场。
稀疏的草地上,几十匹从泫氏和铜鞮缴获来的战马,正无精打采地啃着草根。
王二疤正带着几个老兵,对着这些瘦骨嶙峋的马匹发愁。他看到张文走来,忍不住大倒苦水。
“头儿,你来看看咱们这几十匹宝贝疙瘩!一半是拉车的驽马,另一半也是些老弱病残。
别说冲锋了,跑快点都喘!”
他指着一个正在练习骑马,结果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新兵,继续抱怨道:“你看那小子,在步下也是个好手。
可一上了马背,手脚就没了地方,只能死死地夹着马肚子,连挥刀都使不上劲。
就这么练,没个一两年,根本练不出能在马上打仗的精锐!”
张文没有反驳,他只是走到一匹马旁,拍了拍马背,平静地说道:“你说得对。按老法子,确实如此。
人要想在飞奔的马背上,既要稳住自己,又要发力杀敌,难如登天。
这,是人的力气,跟不上马的力气。”
王二疤以为张文要放弃,急道:“头儿,那咱们这骑兵……”
张文却笑了,他看着王二疤,眼神里透着一股神秘的自信。
“如果……我们有办法,让马的力气,为人所用呢?”
王二疤一愣,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张文没有再解释,他只是转过身,望向北方的天际线,那片一望无际的、仿佛与草原相连的方向。
“二疤,骑兵的事,你先别急。你现在的任务,是给我从全军里,挑出五百个最不怕死,最有灵性的崽子。
让他们先练好马术,把这几十匹马,给老子喂壮实了。”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王二疤做出了一个承诺。
“马,我会去给你弄来。”
“那个让你‘借马之力’的法子,我也会给你想出来。”
“你只要记住,等时机一到,我要你给我带出一支能把所有敌人的步兵方阵,都像撕纸一样撕开的——铁骑。”
王二疤看着张文那充满自信的背影,将信将疑。他想不通,到底用什么法子,才能“借马之力”。
但他知道,自家头儿,从来说话,都算数。
他挠了挠头,转身对着手下一个老兵痞的屁股,就是一脚。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头儿的话吗!挑人去!
把那帮兔崽子,都给老子拉到这儿来!跑得最慢的,今天没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