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外,西府海棠开得正盛。浓密如烟霞的淡粉花瓣沉沉压在枝头,将月色筛成支离破碎的银屑,洒在若梅闺阁青砖地上,像是铺了一层流动的霜。更深漏断,西下无人,只余墙角促织单调的织鸣。
倏地!
窗下树影轻摇,一道敏捷修长的黑影掠过矮墙,如归燕栖檐,精准无声地落在满树海棠遮蔽的阴影里。是张继业。他喘息微促,眼底却燃着迫切的火,身上皂角清气被夜风拂过,混入海棠甜腻的香,悄然送至窗内。
“若梅……” 压低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足以击碎静夜的急切。他指尖轻轻叩响紧闭的格子木窗。
窗内几乎瞬间响起细碎的脚步,像被惊起的小雀。门闩轻滑,木窗“吱呀”一声被小心翼翼推开半扇。若梅清丽的脸庞探出,月光将她颊边几缕散落的青丝照得如丝如雾。看见窗外那张熟悉又风尘仆仆的面容,她眼睛霎时亮起,像沉静的湖面落满了繁星。
“继业哥!” 惊喜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呼唤,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目光扫过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关切几乎要溢出来,“这样晚了,又翻墙……”
“嘘——” 张继业唇角扬起,那笑容在清冷月下也暖意融融。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卷报纸,纸张带着他胸膛的温度,郑重其事地递入窗中。
“这个……务必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陈腐朽烂,唯有新思想,能开出一条生路!《新青年》,谈自由,说觉醒!”
油墨铅印的气息在月色下弥散开。若梅伸出微凉的手,指尖触到那叠纸张时,仿佛捧住了滚烫的火焰。她正要接过,目光不期然落在他袖口——一线月牙白的袖口沾了墙头新蹭的灰黑,显得分外扎眼。
“又蹭脏了……” 她低低嘟囔一声,带着自然的亲昵与心疼。指尖却非先接书,而是下意识就探出窗外,极轻柔、极快地拂过那片污痕。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亲人衣襟上的浮尘,那薄薄一层灰尘在她葱白指尖便轻轻落去。她随即才稳稳地将那叠厚实的《新青年》接在手中。纸张粗糙,分量却沉重,寄托着青年所有的热望与寄托。
“明日午后,老地方细说。”张继业眉梢眼角都是飞扬的神采,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窗内捧着书的少女,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
侧旁浓密的海棠花影如墨汁般骤然搅动!花枝猛颤!三个高大粗壮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花叶缝隙里毒蛇般暴起!手中冰冷的铁棍在月下反射出刺目的、毫无人性的冷光!
领头家丁脸上横肉扭动,眼中闪烁着猛兽捕猎般的兴奋与凶狠:
“抓贼——!!”
棍风如刀!
话音未落,铁棍己带着撕裂空气的、沉闷的破风声!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
张继业根本来不及完全转身,便被一道粗壮的铁棍狠狠劈在左侧软肋!
那沉重冰冷的硬物击中皮肉骨骼的声音无比瘆人!清晰得如同在静谧空气中爆开的闷雷!
巨大的冲击力使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掼倒在地!沉重的身体砸在庭院铺着的冰冷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呕——!
一口滚烫粘稠的鲜血毫无缓冲地从张继业口中狂喷而出!喷溅在身前石板、花丛,更染红了怀中护着的、未来得及完全散落在地上的几册《新青年》!深红粘稠的血液在惨淡月色下泛着乌光,瞬间渗入粗糙的纸页,将“自由”、“民主”、“启蒙”几个滚烫的大字浸得模糊一片!如同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被践踏的绝望之血莲!
“继业哥!!!”
窗内的尖叫被一只冰冷粗粝的手狠狠捂住!三姨太不知何时己出现在若梅身后,精干的婆子死死钳制住挣扎的少女!若梅双目圆睁,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悲愤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在地上挣扎抽搐,看着她心血的寄托浸没在血污里!
张继业蜷缩在地,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签在肋间搅动穿刺!每吸一口气都牵扯着骨头碎裂般的尖锐痛楚,豆大的冷汗瞬间爬满额头。但他染血的手,竟下意识地、执着地摸索着,死死攥紧身前一册封面己被撕裂、浸透了自己温热血液的《新青年》!
就在他指尖触到那册残破书页的瞬间——
嗡!
奇异的颤音响彻意识!
那浸透温热鲜血的油墨大字——“自由”!
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猛烈沸腾、扭曲起来!
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淋漓的血字边缘骤然升腾、拉伸!
竟化成一环环冰冷、沉重、象征着绝对禁锢的黄金锁链虚影!
死死绞缠!禁锢!将破碎纸张中每一个饱含希望的铅字牢牢锁住!
字如囚徒!
“放开!!” 他嘶吼着,因剧痛而扭曲的声音里满是血沫的腥气!挣扎着想要将手中的东西藏起。
嗤啦——!
另一根铁棍呼啸而下!狠狠地!如同鞭笞!抽在他竭力护着书册的手腕上!
皮开肉绽!
骨肉分离般的剧痛!那本残卷再也无法护住,脱手飞出!
啪!
恰好落在那滩浓稠的血泊边缘,书页散开,一张撕裂的、粘稠鲜血浸透的单页被风吹得轻微一荡!
家丁快速用绳索将其紧紧缚住,拖至祠堂。
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祠堂冷冽的檀灰气息,在森然的厅堂里弥漫。两盏挂在朱漆梁柱上的长明油灯,将跪在青砖地上的两个身影拉成巨大摇晃的黑影。张继业被粗暴地反扭双臂绑跪着,头垂得很低。破碎染血的长衫紧贴在胸前一道可怕的青紫淤肿处,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拉扯着断裂的肋骨,喉头发出压抑的、带着血沫摩擦的“嗬…嗬…”声。冷汗混合着血迹蜿蜒在他惨白如纸的颊侧,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渍。
他试图抬头望向旁边纤细的身影,却只是牵扯到伤处,闷哼一声,下巴抵回胸前。唯有余光艰难地扫过,看见她同样被迫跪着,纤细的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深垂的脖颈在昏暗灯下弯折成脆弱的弧度,像要被生生折断的花枝。
高踞在祖宗牌位下的太师椅上,若梅的父亲何锡林面色铁青如生铁。他握着紫檀木拐杖的枯手因用力过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刚才在祠堂门前,他看到家丁拖着如同破布麻袋般重伤的张继业归来,而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竟为了这么一个卑微下贱的穷教员私通幽会、名声扫地!那一刻,血脉逆冲的震怒几乎要冲破他身为文官积年累月修养出的克制!拐杖底部的沉重铜包头,被愤怒驱使着——狠狠砸碎了厅堂角隅供案上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缠枝云龙纹落地大瓷瓶!尖锐刺耳的碎裂声如同丧钟轰鸣!
哗啦——!!!
名贵的古瓷粉身碎骨!无数碎瓷片如同飞溅的冰刀崩射西散!其中一片锋利如刃的瓷茬,裹挟着主人狂暴的余势,恰好掠过张继业跪伏在地的侧颊!
唰!
皮开肉绽!一道寸许长的血口瞬间浮现!滚烫的血液混着冷汗蜿蜒流淌!
“呃!”张继业身体猛地一颤,牙关几乎咬碎,却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下。
“爹——!!!”凄厉的哭喊撕裂了窒息的空气!若梅如同被烧红的铁块烫到,猛地抬头!顾不得簪歪发散,膝行着扑爬到张继业身边!冰冷的地砖隔着薄薄衣衫硌得她膝盖刺骨疼痛!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去触碰他脸颊那道狰狞的新伤,却又被那刺目的鲜红灼得缩了回来。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滚落,大滴大滴砸在两人身前溅染的血渍上,洇开更深的水痕。她猛地转身,像抓住最后的浮木般扑向父亲脚边的台阶,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了那沉重的、沾有青瓷粉末的黑缎鞋面!
“爹!您饶了他!求您饶了他吧!全是女儿的错!是我不该私授……是我不知廉耻引他……要打要杀只管冲我来!饶了他!爹——!!”她的声音嘶哑尖利,混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绝望的哭腔,字字泣血!额头重重磕向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
咚!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闷回响!光洁的额角迅速变得青紫、肿破!一丝蜿蜒的血线顺着眉心滑落,与她奔流的泪水混在一处!
“孽障!闭嘴!” 何锡林暴怒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枯瘦的手腕猛地挥动!
啪——!!
一记沉重、狠戾、带着全部怒火的耳光重重掴在若梅脸上!巨大的力道抽得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一侧猛摔出去!鬓发彻底散开!白玉兰簪子在剧烈的晃动中几欲跌落!半边脸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紫红指印,火辣辣的痛楚首冲脑髓!嘴角破裂,鲜血混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下。
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屈辱而不停地抽搐、发抖。目光越过一片模糊的泪水,望向地上那个气息微弱、脸上又添新伤的心上人。前世未曾说出口的遗憾,今生刚刚握住的微光,仿佛都要在这一声声刺耳的耳光声中彻底粉碎。那种灭顶的绝望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脏。
“饶了他?” 何锡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如鬼鸮嘶鸣!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在摇晃的油灯下犹如恶鬼。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狠狠指向地上半死不活的张继业,指尖因极度的憎恶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恐惧的不仅是女儿的清誉扫地,更是恐惧因此得罪掌控此地生杀大权的庞然大物!
“这卑贱之徒!竟敢引诱官宦之女!辱没门楣!坏我何家百年清誉!莫说是打!” 他狂喘着,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射出欲致人死地的寒光,“就该打杀了他!用他的贱命血祭祖宗灵位!剥皮抽筋以儆效尤!!把尸首扔进乱葬岗喂狗!!”
每一个恶毒的字眼都裹着浸透骨髓的寒意!杀气在森严的祠堂里凝成冰锥,悬在张继业的头顶!
“爹!不要——!!” 若梅如同被利刃穿心!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想挣扎爬起,却被两个面无表情、臂如铁铸的粗壮婆子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一阵细碎轻盈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浓烈的广藿香与高级头油的混合气息如同阴云般无声迫近。三姨太云鬓一丝不乱,脸上敷着精心抹匀的厚重香粉,唇上点着猩红欲滴的蔻丹,眼底却冰冷如淬毒的蛇信。她姿态优雅地停在何锡林身侧,染着蔻丹的纤指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搭在何锡林因狂怒而颤抖的手臂上。
“老爷息怒啊,”她的声音柔婉如出谷黄莺,内容却淬毒,“气坏了身子,也于事无补啊。梅姐儿固然有错,可终归是……”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地上蜷缩颤抖的若梅,又落到张继业血污的脸上,那眼神轻蔑得像在看蛆虫,“……我们何家金尊玉贵的嫡小姐。让她与这等污糟之人同罪并罚,岂不更是玷污?”
何锡林胸膛起伏稍缓,但眼神更加阴鸷冰冷,看向若梅的目光里几乎不带一丝温度。
三姨太唇角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声音更加轻柔,如同毒蛇吐信:“妾身倒有一言……城西大营的……陈司令……” 提到这个名字,连何锡林紧蹙的眉头都下意识地一跳。那个跺跺脚都能让省城抖三抖的土皇帝!新娶的三房姨太太上月刚暴毙于大烟瘾发作。三姨太涂着蔻丹的指尖优雅地捻着锦帕一角,声音柔得像在哄孩子:
“司令大人……正欲续弦。听闻梅姐儿兰心蕙质,早存爱慕……若能结此秦晋之好……”她的目光再次掠过地上绝望的若梅,又若有深意地落在张继业身上,语调陡转,带着致命的冰寒和快意:
“既可遮梅姐儿闺中行差踏错之羞……又能为老爷在军界寻一个泰山石般的倚仗……至于……” 她轻飘飘地顿了顿,那毒蛇般的目光钉死在张继业脸上,终于说出最血腥的交易:
“这个……玷污了梅姐儿的狗东西……”
“老爷何不许他一条生路,发个慈悲……远远地打发去南洋挖矿?”
“这南洋……瘴疠之地……生死……全凭他自己造化……”
话未完,其意昭昭!去了南洋黑矿,便是生不如死,日日如处炼狱!远比当庭打死更缓慢、更痛苦的终结!
何锡林灰败眼中陡然爆出精光!狂怒瞬间被更冰冷的盘算和残忍的“高抬贵手”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地上如败絮般的张继业,枯唇紧抿成一线。再看向被死死按住、听见“南洋”“挖矿”几字后瞳孔骤然紧缩、几乎停止呼吸的女儿。他知道,这是绝境中唯一还能称得上“体面”的选择。
“放了他。” 何锡林的声音如同被冻过的铁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摩擦的声响,目光阴寒彻骨地落在张继业身上:
“今日……算你命大。”
“滚出省城!永世不得踏入!若敢再纠缠……” 他枯槁的手指再次指向女儿,语调阴森如同鬼判勾销生死簿:
“我便将她…即刻…送入陈家大门!”
“即刻送入陈家大门!” 这七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若梅最后一丝挣扎!父亲的决绝目光和三姨太猩红唇边那抹冰冷的“怜悯”笑意交织在一起,在她眼前剧烈地旋转、扭曲!绝望如同粘稠的黑水彻底淹没头顶!
就在此刻!
她那支被刚才耳光打歪、几乎要从发髻滑落的——
白玉兰簪!
似乎因主人剧烈的震动悲泣——
簪头那朵白玉兰紧贴她鬓角温热皮肤的部分——
一道细得只有月光才能捕捉的血红色光丝——
如同拥有生命的小蛇——
陡然自那暗红的裂纹深处蜿蜒钻出!
无声无息!
紧紧缠绕住她散落颊边、一缕冰凉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