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余烬重燃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陈桐桐的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那两道象征着羞辱与终结的雪白车灯,早己被雨幕吞噬,只留下视网膜上灼热的残影和街对面那片空洞的黑暗。

她站在“桐记”破碎的门口,像一个被遗弃在汪洋中的孤岛。怀中的一摞旧笔记本,是她从这片被洗劫的废墟中,抢出来的唯一遗物。父亲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粗糙泛黄的纸页上,混合着雨水和尘埃的味道,微弱却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嚎啕大哭。极致的绝望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堵得她无法呼吸。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扇洞开的大门,里面是歪斜的桌椅、狼藉的地面、空荡的厨房……像一个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转身,踏入冰冷的雨幕。

没有目的地。只是本能地离开这个承载了所有梦想与毁灭的地方。雨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厨师服,布料沉重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狼狈不堪。怀里的笔记本被紧紧护在胸口,用身体最后一点温度保护着。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昏黄的路灯光晕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家?那个空荡荡的、只有父亲遗像的屋子?她不敢回去。怕看到父亲慈祥的笑容,怕听到他曾经充满希望的话语:“桐桐,好好干,把咱家的味道传下去……”

传下去?传什么?传一片废墟吗?

一个踉跄,她险些摔倒。本能地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她抬起头,茫然西顾。

雨幕中,街角一盏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破旧的蓝色塑料雨棚顽强地支棱着。棚子下面,几张油腻腻的小折叠桌,几把塑料凳歪歪扭扭地放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正费力地将几个装着小吃的泡沫箱子往棚子深处拖,试图挡住被风吹进来的雨水。简陋的招牌在风雨中摇晃,隐约能看到“老张馄饨”几个褪色的字。

苍蝇馆子。城市最底层的烟火气。

陈桐桐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看着老太太那被雨水打湿的、单薄的背影,看着她艰难地守护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摊。那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在桐记后厨里,为了熬一锅完美的汤底,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混杂着更深沉的茫然,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老太太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昏黄的灯光下,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雨水,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询问:“姑娘?这么大的雨,进来避避吧?馄饨卖完了,棚子下躲躲雨还是行的。”

那声带着本地口音的、朴素的“姑娘”,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在陈桐桐冰冷死寂的心湖里,擦亮了一瞬间的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像被那温和的目光牵引着,机械地、踉跄地走进了那个狭小、潮湿、散发着廉价食用油和淡淡葱花味的小棚子。

棚子很小,勉强能容身。雨水敲打着塑料顶棚,发出密集而空洞的声响。老太太拖过一张还算干净的塑料凳给她:“坐吧,姑娘,身上都湿透了。” 老太太自己则坐在一个矮矮的马扎上,用一块旧毛巾擦着脸上的雨水,眼神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阅尽世事的平静,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深夜淋雨、神情恍惚、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摞旧书的年轻女子。

陈桐桐木然地坐下,冰冷的塑料凳让她打了个寒颤。怀里的笔记本被雨水打湿了边缘,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笨拙而急切。

“那是啥宝贝哟?淋湿了可心疼。”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关切。

“菜谱……”陈桐桐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像砂纸摩擦,“我爸……留下的……”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哦?祖传的手艺?那可是好东西!比啥金子都贵!”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神秘,“姑娘,是不是遇到难处了?看你这模样……”

陈桐桐的嘴唇动了动。她想说“店没了”,想说“被人毁了”,想说“走投无路了”……但喉咙像被堵了块烧红的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怀中被弄湿的笔记本封面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她默默地起身,从旁边一个保温桶里倒出一杯热水,塞到陈桐桐冰冷颤抖的手里。杯壁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陈桐桐手指一缩。

“拿着,暖暖手。”老太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天大的事,等雨停了再说。人呐,只要还有口气,只要手里还有本事,就饿不死。”

滚烫的杯子捧在手心,那热度似乎顺着指尖的血管,一路蔓延到冰冷僵硬的西肢百骸。陈桐桐低下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的视线落在怀里那本被泪水打湿的笔记本上。

《陈氏家传·汤羹篇》

父亲遒劲有力的字迹,在泪水和雨水的晕染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坚韧。她仿佛又看到父亲站在炉灶前,用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稳定的手,执着长勺,耐心地撇去浮沫,告诉她:“桐桐,汤是菜的魂。火候、时间、心气,缺一不可。火急了,汤就浊了;心乱了,味就散了。最难熬的时候,恰恰是汤色将清未清、滋味将成未成的那一刻。熬过去,就是清亮鲜醇。”

最难熬的时候……熬过去……

父亲的声音,老太太那句朴素的“只要手里还有本事,就饿不死”,还有掌心这杯滚烫的热水……像几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线,刺破了绝望的黑暗。

丘莱冰冷的面孔、那句“彻底结束”、被丢弃的砂锅、清点者冷漠的眼神、刺目的车灯光柱……那些画面依旧在脑中翻腾,带来尖锐的痛楚。但在这痛楚深处,一种被愤怒点燃的、带着血腥味的斗志,如同灰烬下未熄的暗火,开始顽强地复燃。

结束?他以为这样就能结束吗?

他毁掉了她的店,毁掉了她看得见摸得着的堡垒。但他毁不掉她脑子里的东西,毁不掉她血管里流淌的、属于父亲的味道记忆,更毁不掉她此刻从骨髓里迸发出来的、要活下去、要站起来的狠劲!

她猛地抬手,用湿透的袖子狠狠擦干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太太看着她眼中陡然升起的、如同受伤母狼般的狠戾光芒,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点鼓励的笑容。

陈桐桐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杯,不顾手上的湿冷,快速翻动着怀里那几本被浸湿的笔记本。纸张粘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她的手指急切地翻找着,掠过一道道熟悉的菜谱,最终停在某一本的最后几页。

那不是菜谱。

是账本。一本用最原始方法记录的、属于桐记的收支流水账。字迹有些潦草,是她自己写的。纸张被雨水洇湿了大半,墨迹有些晕开,但关键的数字和记录还能勉强辨认。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一行行扫过那些记录着日常柴米油盐、食材采购、水电房租的枯燥数字。丘莱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债务问题,立刻启动清算程序……” 林锐当时在门外提到过一笔关键抵押贷款下周到期……

她的指尖停在了记录着几笔大额支出的地方。时间,正是桐记开始出现明显颓势、资金链开始紧张的时候。支出的名目……她皱紧了眉,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有几笔款项的去向,似乎有些……模糊?当时因为父亲刚走,她心绪不宁,加上催债的压力,有些账目记得很潦草,只是凭着对供应商的信任和对林锐(当时他还是桐记的财务顾问)的依赖……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点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丘莱……林锐……桐记的债务……那几张可疑的支出单据……还有,丘莱手腕上那片冰冷的、狰狞的疤痕……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冷酷的商业收购?

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桐记的困境,是不是被人为加速、甚至操纵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为了逼她走投无路,为了彻底碾碎她和她父亲的心血?

这个猜测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寒意和更强烈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怒火!如果真是这样……丘莱,你欠我的,就不仅仅是毁掉一家店那么简单了!

她需要证据!需要找到那些被刻意掩盖的、能指向真相的蛛丝马迹!

陈桐桐猛地合上账本,抬起头。眼神里的迷茫和脆弱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和燃烧的斗志。她看向老太太,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

“婆婆,您这摊子……租金多少?”

“旁边的空铺面,能租吗?”

“最便宜的,最小的,只要能摆下两口锅,一张案板!”

老太太被她眼中骤然迸发的火焰吓了一跳,随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姑娘,你这是……”

“我要重新开张!”陈桐桐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淬了火的钢钉,狠狠钉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就在这里!明天就开!”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破旧的蓝色雨棚。棚子外是冰冷的黑夜和废墟,棚子下,一点被愤怒和仇恨点燃的星火,在潮湿的余烬中,开始倔强地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被她随意放在油腻小桌上的、那个早己被雨水浸透、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突然微弱地亮了一下。

一条新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存储的陌生号码,内容冰冷而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明早九点,海川大厦顶层。

带上所有桐记的原始账目文件。

——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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