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霞染
村卫生所那间弥漫着避瘴草辛辣与草药苦涩气息的病房,此刻如同风暴眼中短暂的死寂。阿婆的呼吸悠长而平稳,枯槁的脸上透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惫红晕,在透过窗棂的惨淡天光下,如同沉睡的枯木逢春。
邬宗言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脊挺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他闭着眼,仿佛在假寐,但胸膛深处,那块紧贴肌肤的玉佩,正传递着一种清晰而持续的、如同大地脉动般的温热感。这温热感并非来自玉佩本身,而是来自村后那片荒地深处——五株赤血米幼苗贪婪吮吸地脉灵气、根系在温润沃土中疯狂扩张时,反馈回来的、如同潮汐般澎湃的生命律动。
他能“感觉”到那五簇倔强的血色火焰,在淡金色光晕笼罩的沃土下,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拔节、生长!每一刻,它们都在变得更加强壮,更加渴望!那磅礴的生机如同即将喷薄的火山,在寂静的荒地下奔涌。
然而,这蓬勃的生机,也如同一盏在黑夜中越来越亮的明灯,吸引着黑暗中贪婪的窥伺。昨夜荒地边缘李三那充满怨毒和贪婪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
门口,那令人窒息的窥视感从未减弱。刘麻子那张麻脸在门缝阴影里出现的频率更高了,浑浊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污水,充满了狐疑、探究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算计。他不再仅仅盯着阿婆,更多时候,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邬宗言身上反复扫视,尤其是在他靠近窗口、目光投向村后荒地时。
风暴正在酝酿。赤血米成熟在即,王德贵绝不会坐视。
时间在压抑的空气中缓慢流淌。当正午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
王德贵站在门口。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了几缕,眼下带着浓重的乌青,嘴角向下耷拉着,惯常的“亲民”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强行压抑的疲惫和深沉的阴鸷。他身上的灰色夹克皱巴巴的,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泥污。
他身后,跟着会计刘麻子。刘麻子微微佝偻着腰,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谄媚、紧张和不易察觉兴奋的复杂表情,那双浑浊的眼睛飞快地在邬宗言和阿婆身上扫过,如同在清点待宰的羔羊。
“宗言啊,” 王德贵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干涩的沙哑,打破了病房的死寂。他迈步走进来,目光落在沉睡的阿婆身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疑和忌惮,随即又化作了沉重的“悲悯”。“阿婆…好些了?真是祖宗保佑啊…” 语气虚伪得令人作呕。
邬宗言缓缓睁开眼,碎发下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潭,清晰地倒映着王德贵那张疲惫而阴沉的脸。他没有起身,也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对方的下文。
王德贵似乎被这平静的目光刺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干咳一声,强行挤出一个更加难看的笑容,目光转向邬宗言:“宗言,你看…这一连串的事情,闹得村里鸡犬不宁。李彪还在县医院抢救,生死未卜。二狗子…唉…尸骨无存。你家也遭了难…阿婆更是…九死一生。”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种刻意营造的、推心置腹般的沉重:“说到底,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再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冤家宜解不宜结啊!我琢磨着…冤有头,债有主,但有些事,终究是意外,是老天爷不开眼…”
他走近两步,目光死死锁住邬宗言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深藏的试探:“这样!我做主!今晚,在我家院子摆几桌!请几位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作陪!把你,李家能主事的人,都叫上!大家坐下来,吃顿饭,喝杯酒!把话说开!该赔的赔,该认的认!把这一页翻过去!以后,大家还是好乡亲!你看怎么样?”
“鸿门宴”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邬宗言的神经上!
王德贵的话,字字句句都裹着蜜糖,内里却藏着淬毒的刀锋!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什么“老天爷不开眼”?分明是想借着“调解”的名义,将他这个最大的“隐患”牢牢掌控在眼皮底下!一旦他踏入李家那高墙深院,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酒肉,而是天罗地网!王德贵要的,是彻底解决他这个“麻烦”,无论是用“意外”,还是用“邪术”的罪名!
邬宗言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寒流在西肢百骸蔓延。但他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茫然和一丝迟疑的表情,仿佛被王德贵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他微微低下头,避开王德贵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
“…王书记…这…这合适吗?李家…他们能答应?还有阿婆…她需要人照顾…”
“有什么不合适!” 王德贵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我是村支书!我说合适就合适!李家那边,我来压着!谅他们也不敢翻天!至于阿婆…” 他瞥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老人,眼神冰冷,“卫生所有老张头看着!饿不着她!就这么定了!晚上七点!我家院子!别迟到!”
他根本不给邬宗言任何拒绝的机会,说完便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病房。刘麻子连忙跟上,在门口回头,对着邬宗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警告和幸灾乐祸的假笑,也消失在门外。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阿婆平稳的呼吸声,和王德贵那带着威胁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邬宗言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怯懦”和“茫然”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碎发下的眼眸深处,冰冷的火焰无声地燃烧。
鸿门宴?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锋利如刀的弧度。
也好。
省得他再去找你们了。
当最后一缕惨白的夕阳被连绵的墨绿山峦吞噬,浓重的暮色如同泼墨,迅速笼罩了整个山村。李家那座三层小洋楼,此刻却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巨大的白炽灯泡悬挂在宽敞的水泥院子上方,将院内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也投下无数扭曲拉长的阴影。
院子里果然摆开了三张大圆桌。劣质的塑料桌布铺着,上面摆着些花生瓜子,几瓶廉价白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油腻肉菜和劣质烟草的浑浊气味。
王德贵换了一身稍新的夹克,坐在主桌的主位上。他身边坐着几个须发皆白、眼神浑浊的村里老人,都是他请来的“德高望重”的陪衬,此刻正拘谨地抽着旱烟,眼神躲闪。刘麻子像个幽灵一样,在几张桌子间穿梭,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殷勤地给几个神情阴郁、眼神凶狠的李家壮汉倒酒、递烟——这些都是李彪的堂兄弟叔伯,是李家如今能主事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压抑的悲愤和毫不掩饰的敌意。他们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时不时扫向院门口。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没有一丝“调解”的祥和,只有无声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邬宗言踏进院门时,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敌意、审视和杀机的浊流。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右臂用干净的纱布吊在胸前,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迟疑,仿佛被院内这凝重的气氛所慑,一副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怯懦模样。
“哟!宗言来啦!” 王德贵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夸张的热情笑容,声音洪亮得刺耳,打破了死寂,“快!快进来坐!就等你了!” 他指着主桌一个特意留出来的、正对着李家那群壮汉的空位。
刘麻子也立刻凑了上来,脸上堆着假笑,伸手想拉邬宗言的胳膊:“来来来,宗言,坐这儿!王书记特意给你留的好位置!”
邬宗言微微侧身,避开了刘麻子的手,动作自然得如同本能反应。他没有去看李家那群人几乎要喷火的眼睛,也没有回应王德贵的热情,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到那个空位坐下。位置紧挨着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有道狰狞刀疤的李家汉子(李彪的堂哥李铁山),那人身上浓烈的汗味和酒气混合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几乎要将邬宗言淹没。
“哼!” 李铁山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如同闷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王德贵仿佛没听见,依旧笑容满面地举起酒杯:“好!人都到齐了!大家举杯!今天这顿饭,不为别的,就为了解开咱们村这段时间的疙瘩!为了以后的和气生财!来,先干一个!”
稀稀拉拉的酒杯碰撞声响起。几个老人局促地抿了一口。李家那群汉子大多只是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水西溅。邬宗言面前的酒杯,他连碰都没碰。
王德贵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阴霾。他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冗长而虚伪的“调解”发言。无非是强调“意外”、“误会”、“乡里乡亲”,要求邬宗言“放下仇恨”,李家“适当补偿”,大家“握手言和”。
他的话语如同裹着糖衣的毒药,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李家那群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邬宗言始终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放在桌下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在王德贵唾沫横飞、试图用“村支书”的权威强行压下所有不满时——
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感应都更加清晰、更加滚烫的灼热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从邬宗言胸口的玉佩深处爆发!瞬间席卷全身!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腥气、草木清甜和一种近乎狂暴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生命气息,如同无形的洪流,猛地从村后荒地的方向汹涌而来!狠狠撞入他的感知!
成了!
赤血米…成熟了!
在“神农之眼”的视野中,村后那片被淡金色光晕笼罩的荒地深处,五株形态奇异的植物傲然挺立!
它们约莫半尺高,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紫黑色,如同淬火的玄铁!叶片细长如剑,边缘带着细微锯齿,在夜色中泛着金属般的冷光!而在每一株植物顶端,都顶着一小簇细密的、如同红宝石颗粒般、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的赤色果实!
赤血米!
此刻,这五株赤血米如同燃烧的火炬!在玉佩的视野里,它们通体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浓郁得如同实质的赤红色光焰!那光焰如同沸腾的岩浆,充满了磅礴到极致的生机与力量!一股股精纯无比、混合着泥土芬芳和草木清甜、却又带着一丝铁锈般血腥气息的奇异米香,如同拥有了生命,正从它们身上、从那些的赤色米粒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穿透空间的距离,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香气是如此霸道,如此!仅仅是被这股气息笼罩,邬宗言就感到体内玉佩的暖流瞬间变得汹涌澎湃,精神为之一振!连带着他额角那道疤痕也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感!
然而,这霸道的米香,在李家这灯火通明、气氛压抑的院子里,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唔…”
“什么味道?”
“好香…”
“哪来的米香?这么香…”
原本死寂的、只回荡着王德贵虚伪演讲的院子里,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疑声!几个抽旱烟的老人下意识地嗅了嗅空气,浑浊的眼睛里露出茫然。连那几个满脸戾气的李家汉子,也暂时被这奇异的香气吸引了注意力,鼻翼翕动,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王德贵的演讲戛然而止!他猛地皱紧眉头,也用力吸了吸鼻子。那奇异的米香钻入鼻腔的瞬间,他肥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渴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但随即,一股更加深沉的惊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香气…绝不是普通的米!
是那荒地!是那小子搞的鬼!
他猛地扭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锐利而阴鸷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依旧低着头的邬宗言身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
就在这米香弥漫、众人惊疑不定、王德贵惊怒交加的刹那!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李家新楼紧锁的堂屋大门内传来!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了门板上!紧接着,是李彪那沙哑、疯狂、充满了非人痛苦和怨毒的嘶吼,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穿透了厚实的门板,狠狠撞在院子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啊啊啊——!香!好香!给我!把米给我!邬宗言!小杂种!我要吃了你!吃了你啊——!”
那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在霸道的米香中回荡,如同死亡的丧钟!
整个李家院子,瞬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