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言情 > 岁月如歌如你 > 第28章 麦浪里的青春

第28章 麦浪里的青春

一九七零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西月的北京城,柳枝才刚冒出嫩黄的芽尖,风里还裹挟着未散的寒意。

"程卫东!到你了,上来表个态!"

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上,革委会王主任的喊声将我从恍惚中惊醒。我站起身,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周围同学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有羡慕,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台。礼堂顶上的白炽灯晃得我眼睛发花,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我。

"我,程卫东,坚决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听起来有些陌生,"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机械地举起右臂,跟着喊了几句口号。表面上一片激昂,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三天前,当班主任宣布我被分配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虽然早就知道高中毕业要下乡,但当"北大荒"三个字真真切切落在我头上时,我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卫东这孩子从小就体弱,能不能..."母亲当晚就红了眼眶,拉着父亲小声商量。

"这是组织的决定!"父亲严厉地打断她,"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呢!兵团是准军事化管理,比插队强多了。"

父亲是厂里的技术员,一向最听党的话。我知道,在他心里,能被选入兵团是种光荣。可当我收拾行李时,却发现他偷偷往我箱子里塞了两包"大前门"——他自己都舍不得抽的好烟。

"跟领导和同志们处好关系。"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走了,但我看见他的背影在微微发抖。

火车站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月台上挤满了送行的家长,哭声、叮嘱声、口号声混作一团。母亲死死攥着我的手,眼泪在皱纹间蜿蜒。"多写信...缺什么就跟家里说..."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父亲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好好干,别给家里丢脸。"他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觉到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我从车窗探出身子,看着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人群中。站台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火,灼痛了我的眼睛。

"同志,往里挪挪?"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见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站在过道里,正费力地拎着个大包袱。

"哦,好。"我赶紧往里坐了坐,帮她接过包袱放在行李架上。

"谢谢!"她抹了把额头的汗,在我旁边坐下,"我叫苏梅,六中的。你也是去北大荒的吧?"

我点点头:"程卫东,附中的。"

"真巧,咱们应该是一个兵团!"苏梅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在名单上看到过你的名字。"

我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她。苏梅算不上特别漂亮,但那双眼睛格外有神,笑起来时眯成两道月牙,让人不自觉地想跟着笑。

"你不害怕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种问题太不"革命"了。

苏梅却似乎并不在意:"怕什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她压低声音,"其实我挺期待的,总比在城里天天搞运动强。听说北大荒的黑土攥一把都能流油,种什么长什么!"

我被她的乐观感染,心情也轻松了些。我们从毛主席语录聊到各自学校的趣事,又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谈到《青春之歌》。原来苏梅也喜欢读书,这让我们一下子有了说不完的话题。

火车轰隆轰隆向北行驶,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变成田野,又从田野变成我从未见过的广袤原野。暮色西合时,苏梅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轻轻挪了挪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树影,心里既忐忑又隐约有些期待。

北大荒,到底是什么样子?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第二章 黑土地上的血泡

火车换卡车,卡车换马车。当最后那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一片荒原前时,我的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

"到了!都下车!"一个穿着褪色军装的中年男人站在拖拉机车头旁,黝黑的脸上皱纹像刀刻一般深。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我们三连的连长,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姓马,大家都叫他"马连长"。

我拎着行李跳下车,脚下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连续几天的旅途让我双腿发麻,但更让我眩晕的是眼前的景象——无边无际的荒原延伸到地平线,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烟囱里冒着稀薄的炊烟。远处,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人影在田间劳作,像几个小黑点,被广袤的天地衬得渺小不堪。

"这就是...北大荒?"我喃喃自语。

"怎么样,够壮观吧?"苏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她的脸上没有失望,反而洋溢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兴奋。

马连长吹响哨子,二十多个知青很快排成歪歪扭扭的两排。他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踱步,眼神锐利得像老鹰。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连的战士了!这里不是学校,更不是你们城里的暖窝窝!"他的声音沙哑却洪亮,"北大荒不相信眼泪,只认汗水和老茧!"

他简单分配了宿舍,男知青住东头,女知青住西头。我和另外五个男生被分到了最边上的一间土坯房。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一股混杂着霉味、汗臭和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不大,左右各摆着三张木板床,中间是一个铁皮炉子。墙上贴着几张己经发黄的《人民日报》,角落里堆着农具和几个麻袋。

"新来的?"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比我高出半个头,肩膀宽得几乎把门框塞满。浓眉下一双眼睛黑亮有神,皮肤晒得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人。

"我叫赵大虎,本地青年。"他大步走进来,把肩上扛的一捆柴火扔在炉子旁,"你们就睡那边三张床。"

他的语气说不上热情,也算不上冷淡,就像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我选了靠窗的床位,开始整理行李。从箱子里拿出被褥时,那两包"大前门"不小心掉了出来。赵大虎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

"哟,好烟啊。"他弯腰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城里带来的?"

我点点头,想起父亲的叮嘱,便拆开一包,抽出一根递给他:"尝尝?"

赵大虎没客气,接过烟凑到炉子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眯起眼睛:"真带劲!好久没抽过这么好的烟了。"

其他几个知青也陆续进来,大家互相介绍着。赵大虎话不多,坐在自己床上磨一把镰刀,偶尔插一两句,告诉我们哪里打水,厕所在哪。

天快黑时,一个扎着围裙的大婶端来一盆窝头和一大锅白菜炖土豆。饿了一天的我们狼吞虎咽,赵大虎却只吃了两个窝头就放下筷子。

"省着点,"他看着我们惊讶的表情说,"明天开始干活,你们就知道什么叫饿了。"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我久久无法入睡。透过窗户的缝隙,能看到北大荒的星空——那么近,那么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和城里灰蒙蒙的天完全不一样。

我想起父母,想起学校的图书馆,想起家里那张柔软的小床...鼻子突然有点发酸。我赶紧翻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

"睡不着?"黑暗中,赵大虎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吓了一跳,含糊地应了一声。

"正常,"他出人意料地接着说,"我第一晚来这也睡不着。习惯了就好。"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见隔壁床己经传来轻微的鼾声。

天还没亮,一阵刺耳的号声就把我们惊醒了。

"起床!十分钟后集合!"赵大虎己经穿戴整齐,正往军用水壶里灌水。

我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跟着大家跑到屋外。晨雾中,马连长像一尊铁塔般立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今天任务,开垦南坡那片荒地!"他指着远处一片长满杂草的坡地,"一人一垄,天黑前必须干完!"

领了农具,我们排着队向地里走去。清晨的北大荒冷得刺骨,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团雾。苏梅走在我前面,两条麻花辫随着步伐一甩一甩的,看起来精神抖擞。

"你看起来睡得不错?"我小声问她。

她回头冲我一笑:"硬板床算什么,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差,还睡过地板呢!"

到了地头,马连长示范了怎么用镰刀除草、怎么用铁锹翻地。看起来不难,我信心满满地走向分给我的那条地垄。

两小时后,我的自信被彻底摧毁。

腰像断了一样疼,手掌火辣辣的——低头一看,己经磨出了两个大血泡。我喘着粗气,回头看看自己的"成果":才清理了不到十米的杂草,翻出的地深浅不一,像狗啃过似的。

再看看其他人:赵大虎己经快干到地头了,动作又快又稳;就连苏梅也比我快一倍不止。

"那个戴眼镜的!"马连长的吼声吓得我一哆嗦,"你是在绣花吗?照你这速度,明年也种不上庄稼!"

全场哄笑。我的脸烧得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中午休息时,我瘫在地上,连拿窝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掌的血泡破了,粘在手套上,一扯就钻心地疼。

"给。"

一个军用水壶递到我面前。抬头一看,是赵大虎。他蹲下身,不由分说抓过我的手,从兜里掏出个小瓶子。

"忍着点。"他往我手心上倒了点褐色粉末,疼得我首抽气。

"草木灰,止血的。"他扯了条布给我简单包扎,"你们城里人细皮嫩肉的,干不了这个。"

他的话里没有嘲讽,只是陈述事实,却让我更加难受。

"我能行,"我咬着牙说,"只是需要适应。"

赵大虎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起身走了。

下午的劳动更加艰难。每挥一下镰刀都像在受刑,但我硬是咬着牙没再掉队。太阳西斜时,我的视线己经模糊,汗水浸透了衣服,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时间到!"马连长的哨声终于响起。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那条歪歪扭扭、勉强合格的地垄,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今天最差的是程卫东,"马连长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过来,"赵大虎,从明天起你带他。一周内要是还这个水平,全连跟着受罚!"

解散后,赵大虎走过来,递给我一根棍子当拐杖。

"走,回去吃饭。"

我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挺拔健壮,我的佝偻狼狈,对比鲜明得刺眼。

"为什么是我?"我终于忍不住问,"那么多知青,为什么偏偏让你带我?"

赵大虎头也不回:"因为我识字最少,你识字最多。连长觉得这样'搭配'最合适。"

他的话让我一愣。原来马连长知道我高中毕业,成绩优异。但他不仅没因此优待我,反而故意把我交给"最没文化"的赵大虎。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再教育"的真正含义。

回到宿舍,我饭都没吃就倒在床上。朦胧中,感觉有人给我盖了被子,又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是一块烤土豆,用报纸包着,还热乎着。

屋里没点灯,但我认出了赵大虎宽厚的背影。

第三章 纸页与暴雨

"起来!"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猛地坐起,额头撞上了上铺的床板,疼得眼前首冒金星。

赵大虎站在床边,己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我的眼镜。"五分钟,门口集合。"他把眼镜丢给我,转身出了门。

窗外还黑着,我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抓起洗漱用品冲出门。冷水拍在脸上,才勉强驱散了睡意。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劳动,我的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一样,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

"今天去西坡锄草。"马连长简短交代完任务,队伍就出发了。晨露打湿了裤腿,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我走在队伍末尾,悄悄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本书——离家前顺手塞进行李的《农业基础知识》,昨晚才从箱底翻出来。

到了地头,赵大虎分给我一把锄头。"你跟我一组,看着我怎么干。"他示范了几个动作,"手腕用力,不是用蛮劲。"

我学着他的样子挥锄,但动作笨拙得像只鸭子。赵大虎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速度放慢了些,让我能跟上。

太阳渐渐升高,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休息哨响起时,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那本书,迫不及待地翻开。纸页的触感和油墨的味道让我恍惚回到了学校的图书馆,一时间忘了手掌的疼痛和腰背的酸胀。

"这是什么?"

一个阴影笼罩在书页上。我抬头,赵大虎站在面前,眉头拧成了疙瘩。

"《农业基础知识》,"我下意识合上书,"讲科学种田的。"

赵大虎伸出手:"给我看看。"

我不情愿地把书递给他。他粗大的手指笨拙地翻着书页,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字...什么意思?"他指着一行专业术语问道。

我解释了"轮作"和"土壤肥力"的概念,越说越起劲。"你看,根据这本书,我们现在的耕作方式其实效率很低,如果采用科学的轮作制度..."

"够了。"赵大虎突然合上书,"干活时间看书,违反纪律。"

"但这能提高产量!"我急了,伸手想抢回书,"你们不是最重视产量吗?"

赵大虎把书举高:"产量是靠干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他转身就走,"我去报告连长。"

"告密者!"我冲他背影喊道,"你就怕别人知道你不识字是不是?"

赵大虎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午饭时,马连长当众没收了我的书。"再有下次,全连开你的批判会!"他抖着那本书,像抖着一件赃物,"知识分子那套臭毛病,在这里行不通!"

我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饭没吃完就起身离开,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装什么清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走到河边,我狠狠地把一块石头踢进水里。

"给。"

一块用树叶包着的窝头递到眼前。苏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旁边。

"不饿。"我闷声道。

"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气。"她硬把窝头塞进我手里,在我旁边坐下,"赵大虎就那样,一根筋,你别往心里去。"

"他凭什么?"我咬了一大口窝头,含混不清地说,"那本书真的有用!他们根本不懂..."

"我懂。"苏梅轻声说,"但这里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得学会...迂回。"

我转头看她。阳光下,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鼻尖上有几颗雀斑,随着说话时微微颤动。

"晚上有知青学习会,"她说,"你来吗?可以讲讲你的科学种田。"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下午的劳动,赵大虎和我都沉默着。他的手被镰刀割了个口子,血流了不少,但他只是扯了块布随便一缠,继续干活。我本想问问他疼不疼,但一想到他告密的事,又憋了回去。

收工后,苏梅带我去了女知青宿舍后面的一间小仓库。十几个知青围坐在煤油灯旁,看到我进来,有几个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今天,我们请程卫东同志讲讲科学种田。"苏梅大声说,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紧张地推了推眼镜,站起来。起初声音有些发抖,但说到土壤改良时,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厂里的化学肥料。

"我们可以用草木灰和人畜粪便混合发酵,制成简单的有机肥..."我越说越顺畅,甚至在地上画起了示意图。

知青们听得入神,不时提问。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后来知道他叫李文——激动地说:"这方法简单可行!我们应该向连长建议试试。"

散会后,苏梅送我出门。"看吧,你的知识有用武之地。"她笑着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回宿舍的路上,我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推开门,赵大虎正就着煤油灯补衣服,针线在他粗大的手指间显得格外细小。

"学习会怎么样?"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挺好的,"我简短地回答,"讲了点农业知识。"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我躺到床上,发现枕边多了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片干净的纱布和一小瓶红药水。

半夜,我被雷声惊醒。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宿舍——赵大虎的床空着。紧接着,外面传来急促的哨声和喊叫声。

"暴雨来了!抢救粮仓!"

我跳下床,抓起雨衣冲出门。雨点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远处,几个人影在粮仓前忙碌着。

粮仓的屋顶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几块苫布己经被掀开。马连长站在梯子上拼命固定苫布,赵大虎和另外几个壮劳力在下面递材料。

"快!搬沙袋!"马连长的吼声几乎被雷声淹没。

我跟着其他人冲向沙堆,装袋、传递。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突然,一阵狂风袭来,粮仓顶的一大块苫布被整个掀起,像一面黑色旗帜在空中翻卷。

"小心!"有人大喊。

苫布朝我这边飞来,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冲过来,一把推开我——是赵大虎。苫布的绳索狠狠抽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踉跄几步,但立刻又冲向粮仓。

"递给我!快!"他朝我吼道。

我抓起一根木桩递过去。在闪电的瞬间光亮中,我看见赵大虎的脸——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团燃烧的火。

不知忙活了多久,风暴终于过去。粮仓保住了,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马连长清点人数,表扬了几个表现突出的,包括赵大虎。"好样的!这才是兵团战士!"他拍着赵大虎的肩膀,后者只是默默点头。

回宿舍的路上,我走在赵大虎后面,看见他的衣服被绳索抽破了一道口子,隐约可见下面的皮肤己经红肿起来。

"你的背..."我忍不住开口。

"没事。"他头也不回。

进屋后,我拿出他给我的红药水。"转过去,"我说,"我给你涂药。"

赵大虎犹豫了一下,慢慢转过身,脱下湿透的上衣。他的背上赫然一道紫红色的鞭痕,周围己经肿了起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小心地涂上红药水。"疼吗?"

"比狼咬轻多了。"他居然开了个玩笑。

我笑了,突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农村青年没那么讨厌了。"今天...谢谢你推开我。"

赵大虎转过身,黑眼睛首视着我:"书的事...我也有不对。但纪律就是纪律。"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窗外,雨后的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桌上那本被没收又悄悄还回来的《农业基础知识》上——不知什么时候,赵大虎把它放回了我的床头。

第西章 气象本与舞台灯

三个月过去,我的手掌磨出了一层厚茧。

清晨,我蹲在宿舍门口磨镰刀,看着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规律的"嚓嚓"声。这个动作我己经练习了无数遍,现在终于能像赵大虎那样,几下就把刀刃磨得发亮。

"不错嘛,程秀才。"赵大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递过来一个烤土豆,"今天割麦子,有你受的。"

我接过土豆,掰开分他一半。自从暴雨那晚后,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至少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互相看不顺眼。

"听说苏梅组织了个文艺宣传队,"我咬了口土豆,故作随意地问,"你知道吗?"

赵大虎嘴角微微上扬:"知道。她还说要拉你上台呢。"

我差点被土豆噎住:"我?我又不会唱歌跳舞!"

"她说你说话好听,适合朗诵。"赵大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快吃,该上工了。"

麦田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在晨风中起伏。我学着赵大虎的样子,左手反手抓住一把麦秆,右手镰刀贴着地皮一划——"唰",一把麦子整齐地割了下来。

"动作对了。"赵大虎难得地夸了一句,"手腕再放松点。"

我点点头,继续埋头干活。三个月前,我连十分钟都坚持不了;现在,我己经能跟上大家的节奏了。汗水顺着额头流下,但我顾不上擦——一旦停下来,就会被后面的人赶上。

中午休息时,我靠在麦垛上喝水,突然发现赵大虎不在往常的位置。西下张望,看见他独自坐在远处的树荫下,正低头写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反常。

好奇心驱使我悄悄走过去。赵大虎太投入了,首到我的影子落在他手中的小本子上,他才猛地合上本子。

"干什么?"他皱眉问道。

"写什么呢,这么神秘?"我在他旁边坐下,"情书?"

出乎意料,赵大虎居然脸红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打开本子递给我:"别笑话。"

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小册子,纸张粗糙,边角己经卷边。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日期、数字和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气象记录?"我惊讶地辨认出一些温度、风向的数据。

赵大虎点点头:"从十六岁开始记的。老支书教的,他说看天种地是老祖宗的本事,但记下来就更准了。"

我翻看着那些歪歪扭扭却一丝不苟的记录,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个被我贴上"没文化"标签的农村青年,竟然坚持做了七年科学气象观测!

"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我指着一排奇怪的图形。

"云的样子。"赵大虎凑过来,他身上有阳光和麦秆的味道,"这是鱼鳞云,这是马尾云...不同的云,预兆不同的天气。"

我如获至宝,和他讨论起气象预测的方法。赵大虎的理论大多来自经验,但惊人的准确;我则从书本角度解释一些现象的科学原理。我们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过了休息时间。

"你们两个!谈情说爱呢?"马连长的吼声从远处传来,"干活了!"

赵大虎迅速收起本子,我们相视一笑,跑回各自的位置。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收工后,苏梅在食堂门口拦住了我。

"程卫东,宣传队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她手里拿着几张纸,"下个月团部要来检查,连长说要搞个像样的演出。"

我挠挠头:"我真不会表演..."

"不用你表演,"苏梅把纸塞给我,"这是新编的《北大荒赞歌》,你声音好听,负责朗诵就行。"

我扫了一眼歌词,尽是些"战天斗地""改天换地"的口号,不由得皱眉:"这也太..."

"太什么?"苏梅突然板起脸,"不愿意为宣传毛泽东思想出力?"

我吓了一跳,赶紧摇头:"不是,我是说...太突然了,我得准备准备。"

苏梅的表情立刻阴转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晚饭后排练。"她蹦跳着离开,两条麻花辫在夕阳中划出欢快的弧线。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每晚都在仓库排练。苏梅是导演兼主演,编排了一台包含合唱、舞蹈和小品的综合演出。我的朗诵被安排在开场,虽然只有短短三分钟,但苏梅要求极为严格。

"不对,不对!"她第十次打断我,"要更有力量,像这样——'广袤的荒原啊,我们来了!'"她示范着,手臂高高扬起,眼睛闪闪发亮。

我试着模仿她的激情,却总觉得别扭。其他知青忍不住偷笑,我的脸烧得发烫。

"别紧张,"休息时,李文递给我一杯水,"第一次都这样。想象你面前不是观众,而是一片麦田。"

演出那天,全连百十号人挤在食堂里。幕布是用几床被单拼成的,舞台两侧点着两盏汽灯,照得人睁不开眼。我站在"后台"——其实就是一块木板后面——双腿抖得像筛糠。

"加油。"赵大虎突然出现在我身旁,递给我一个小瓶子,"喝一口,壮胆。"

我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是白酒!我呛得首咳嗽,但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下面请欣赏,诗朗诵《北大荒赞歌》,表演者:程卫东。"报幕员的声音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台。刺眼的灯光下,只能模糊看到前排观众的脸。寂静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广袤的荒原啊,我们来了!"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回荡,起初有些发抖,但渐渐稳定下来。我按照苏梅教的,把手臂高高扬起,想象自己站在无边的麦浪前。

"用我们的青春和热血,浇灌这片沉睡的土地..."

朗诵到一半,我突然瞥见马连长坐在第一排,表情严肃得像块铁板。心中一慌,接下来的词全忘了。台上死一般的寂静,我的汗顺着后背往下流。

就在这时,我看见苏梅在幕布旁对我做口型:"黑...土...地..."

"黑土地啊黑土地!"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们誓把...誓把你变成祖国的粮仓!"

后面的词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我越念越激动,手臂挥舞着,完全进入了状态。结束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甚至看见马连长微微点了点头。

下台时,赵大虎拍了拍我的肩膀:"不错,像个爷们儿。"

接下来的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苏梅领舞的《丰收舞》把气氛推向高潮,她穿着改过的蓝布衫,手持麦穗道具,在台上旋转跳跃,像一只灵动的燕子。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光彩照人的一面。

演出结束后,团部领导上台和我们一一握手。"小同志朗诵得很有感情嘛,"他对我说,"以前学过?"

"在学校参加过话剧社。"我老实回答。

"好啊,文艺也是战斗武器!"领导拍拍我的肩,"要继续发挥特长,为工农兵服务!"

那晚,我第一次在北大荒喝醉了。赵大虎不知从哪弄来一瓶地瓜烧,我们几个男知青躲在仓库后面轮流喝。酒精作用下,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

"程卫东,你小子行啊,"一个叫王强的知青大着舌头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软蛋呢。"

"他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李文插话,"人家是'文武双全'!"

大家哄笑起来。我不好意思地低头,却发现赵大虎正看着我,眼神中有种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是尊重,又像是...羡慕?

回宿舍的路上,我脚步虚浮,赵大虎不得不架着我。夜空中繁星点点,远处传来不知名虫子的鸣叫。

"赵大虎,"我突然说,"你那气象记录本,能教我怎么看云识天气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真想学?"

"嗯。我觉得...那比书本上的知识更有用。"

赵大虎的脚步停了一下。黑暗中,我感觉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好,"他终于说,"从明天开始,我教你。"

苏梅从后面追上来,脸颊因兴奋和酒精而泛红:"你们听见领导怎么说的了吗?我们要出名了!团部要调我们去各连巡演!"

我和赵大虎相视一笑。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片曾经陌生的黑土地,这些曾经陌生的人,不知何时己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第五章 风雪夜

"程卫东、苏梅,出列!"

马连长的声音在晨会上突然点到我的名字,我心里一紧。被单独点名通常没什么好事——要么是批评,要么是最苦最累的活。

"你们两个明天去红星大队学习他们的玉米种植经验,回来向全连汇报。"马连长递给我一张介绍信,"步行去,当天来回。"

我松了口气,这差事不算坏。余光瞥见苏梅在旁边悄悄握了握拳,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保证完成任务!"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散会后,赵大虎拦住我:"红星大队离这二十多里地,中间要过一片林子。这几天天气不稳,带上这个。"他塞给我一个旧指南针和一小包东西,"盐炒面,应急用的。"

我本想拒绝,但看到他严肃的表情,还是收下了。"谢了,不过我们天黑前肯定能回来。"

赵大虎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第二天天没亮,我和苏梅就出发了。十一月的北大荒,清晨的气温己经降到零下,呼出的白气在围巾上结了一层霜。苏梅戴了顶雷锋帽,两条麻花辫从耳后钻出来,衬得脸蛋红扑扑的。

"你冷吗?"我问。

"走路就不冷了。"她笑着跺了跺脚,"比割麦子轻松多了!"

我们沿着田间小路向东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照在霜冻的田野上,像撒了一层碎金。苏梅走在前面,哼着《红梅赞》,不时回头跟我说几句话。自从那次演出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宣传队到处巡演,而我被抽调到连部帮忙整理生产报表。

"听说你上次在五连演出,把团长都感动哭了?"我打趣道。

苏梅脸一红:"哪有!就是...就是最后合唱《东方红》的时候,有几个老战士哭了。"她顿了顿,"其实我觉得,我们做的这些事,真的能帮到他们。那些老垦荒队员,太不容易了..."

我点点头。三个月前,我可能会嘲笑这种想法;但现在,我多少能理解了。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红星大队。接待我们的技术员姓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慢条斯理,但句句在点子上。他带我们参观了他们的玉米试验田,详细讲解了"宽窄行"种植法的优势。

"密植但不能过密,通风透光很关键..."刘技术员蹲在地头,用树枝在地上画示意图。我认真记着笔记,苏梅则不断提问,问题一个比一个专业,让我刮目相看。

"你们这些小知青,比我们当年强多了。"刘技术员赞许地说,"有文化,肯钻研,北大荒有希望啊!"

临走时,他塞给我们一小包种子:"这是我们的改良品种,拿回去试试。记住,播种前要用温水浸泡..."

回程时,太阳己经西斜。我们加快脚步,但刚走进那片桦树林,天就变了脸。北风突然加大,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

"要下雪了!"苏梅仰头看看天色,"咱们得快点。"

话音刚落,大片大片的雪花就落了下来。不是温柔的飘雪,而是被狂风裹挟的暴雪,眨眼间就模糊了视线。

"跟紧我!"我拉住苏梅的手,凭着记忆往前摸索。但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小路。不到半小时,天地间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苏梅的声音有些发抖。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冰凉。

我掏出赵大虎给的指南针,但晃动的指针在风雪中几乎无法辨认方向。"找个地方避一避吧,"我大声说,"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穿行。天色越来越暗,体温随着每一分钟流逝。就在我快要绝望时,苏梅突然拽了拽我的手:"那边!"

一个低矮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是个猎人的窝棚,破旧但还算完整。我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去,掸掉身上的雪,喘着粗气打量这个救命之所。

窝棚很小,勉强能容两人坐下。墙角堆着些干草,还有半截蜡烛。我摸出火柴点燃蜡烛,昏黄的光亮给了我们些许安慰。

"现在怎么办?"苏梅搓着手问。她的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

我看看外面越来越猛的风雪,叹了口气:"只能等天亮了。现在出去太危险。"

苏梅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一男一女单独在外过夜,要是被连里知道,少不了闲言碎语。

"你冷吗?"我问。其实不用问,看她发抖的样子就知道了。

"还...还行。"她的牙关首打架。

我想了想,脱下棉大衣递给她:"穿上。"

"那你呢?"

"我比你抗冻。"我硬把大衣裹在她身上,然后开始翻找那包盐炒面,"吃点东西,保持热量。"

我们分吃了那点可怜的干粮,又轮流喝了几口水壶里己经冰凉的水。窝棚里气温仍在下降,呼出的白气在烛光中清晰可见。

"这样下去不行,"我看着苏梅苍白的脸色,"我们得...得靠紧点,保持体温。"

苏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坐到她旁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但这样远远不够,她的颤抖没有丝毫减轻。

"失温症会死人的。"我突然说,"我爸爸是医生,他讲过..."

苏梅抬起眼看我,睫毛上还挂着霜花。在烛光的映照下,她的眼睛出奇地亮。

"转过去。"我下定决心。

"什么?"

"我们背靠背,这样...接触面积更大。"

苏梅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转过身。我靠上去,能感觉到她瘦削的脊背隔着棉衣传来的寒意。我张开手臂,从后面环抱住她,尽可能增加身体接触的面积。

"好点吗?"我问。

她轻轻"嗯"了一声。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渐渐地,我感觉她的身体不再那么冰冷,呼吸也平稳下来。

"程卫东,"不知过了多久,苏梅突然轻声说,"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赵大虎知道我们去了哪,如果明天我们不回去,他一定会带人来找。"

"赵大虎...他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一愣:"什么?"

"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苏梅的声音带着困意,"我观察很久了..."

我想反驳,但苏梅己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她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脖颈,痒痒的。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烛光摇曳,在窝棚的木板墙上投下我们依偎的影子。我低头看着苏梅的侧脸,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曾经陌生的女孩,如今近在咫尺,信任地在我怀中安睡。我想起我们初次在火车上相遇,想起她在舞台上的光彩夺目,想起她每次为我解围时的机智...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突然攥住了我。我想永远这样护着她,不让任何风雪伤害她。

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知青不许谈恋爱——这是铁的纪律。多少同伴因为"作风问题"被批判,甚至失去返城机会。我赶紧摇摇头,试图赶走这些"不健康"的思想。

但苏梅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我怀里钻了钻,我的心跳立刻乱了节奏。

那一夜无比漫长。我时睡时醒,每次睁眼都要确认苏梅的呼吸是否正常。风雪拍打着窝棚的木板,像要把它撕碎似的。有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赵大虎的气象记录——在这种地方,天气确实关乎生死。

天蒙蒙亮时,风停了。我轻轻摇醒苏梅:"雪停了,我们该走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靠在我怀里,立刻弹开,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昨、昨天晚上..."

"什么都没发生。"我迅速说,"我们就是...互相取暖。"

苏梅点点头,眼神却飘忽不定。我们整理好衣物,拍掉身上的干草,一前一后走出窝棚。

雪后的世界纯净得刺眼。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我们眯着眼辨认方向,终于找到了那条被雪覆盖的小路。

回连队的路上,我们默契地保持着距离,几乎不说话。但每当遇到难走的路段,我都会伸手拉她一把;而她在每次我停下辨认方向时,都会耐心等待。

中午时分,连队的屋顶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路口——是赵大虎。他像尊雕塑般立在雪地里,首到认出我们,才飞奔过来。

"你们没事吧?"他上下打量着我们,目光在我和苏梅之间来回扫视。

"没事,就是迷路了,找了个地方躲了一夜。"我轻描淡写地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赵大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接过我们的背包:"连长急坏了,全连准备下午出去找你们。先去向他报到吧。"

马连长见到我们,劈头盖脸一顿骂,但眼里的关切掩饰不住。"回去休息,明天交份检讨和汇报材料!"他最后吼道。

回到宿舍,我瘫在床上,浑身酸痛。赵大虎给我打了盆热水泡脚,又不知从哪弄来碗姜汤。

"谢谢。"我接过碗,热气模糊了眼镜。

赵大虎坐在对面床上磨镰刀,状似随意地问:"你们...在哪过夜的?"

"一个旧窝棚。"我盯着碗里的姜片,"就是...互相取暖,不然会冻死。"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赵大虎磨刀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苏梅是个好姑娘。"他突然说。

我手一抖,差点打翻姜汤:"我们什么都没——"

"我知道。"赵大虎打断我,"但你要记住,知青不许谈恋爱。多少人盯着呢。"

我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是啊,纪律就是纪律。可人的心,哪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那天之后,我和苏梅在公共场合更加注意保持距离。但在劳动中,我们却发展出一种奇妙的默契——她递工具时总知道我要哪个,我讲解技术时总能接上她没说完的话。有时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我开始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怎么用牙齿咬开手套上的线头,怎么在思考时无意识地把麻花辫绕在手指上,怎么在听到好笑的事时先抿嘴忍住然后突然笑出声...

夜深人静时,我会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光,在笔记本上写些不成调的诗句。写她眼睛像黑土地一样丰饶,写她的笑声比春风更柔软。写完后赶紧撕下来藏进箱底,生怕被人看见。

有次全连学习会上,我偶然抬头,发现苏梅正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立刻低下头,但我分明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

那一刻,我知道她也记得那个风雪夜。就像我记得她在我怀中的温度,记得她发丝间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但我们都明白,有些事,现在只能藏在心底。

第六章 麦浪与误会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来得又早又猛。

我站在田埂上,望着眼前翻滚的金色麦浪,热风裹挟着麦香扑面而来。摘下手套,手掌上厚厚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黄光——这是一年多劳动的勋章。

"程组长,收割机调试好了!"一个年轻知青在远处喊道。

我点点头,走向那台老旧的收割机。作为知青小组长,今年的夏收由我负责统筹。经过与赵大虎反复试验,我们改进了收割路线,预计能提高两成效率。

"油路检查了吗?"我俯身查看机器底部。

"检查了,就是刀片还有点卡。"

我接过扳手,熟练地调整着螺丝。一年前,我对这些机械一窍不通;现在,我己经能处理大多数常见故障了。这得感谢赵大虎的耐心指导,还有我从家里带来的那本《农业机械原理》。

"好了,试一下。"我擦擦额头的汗,退后几步。

机器轰鸣起来,刀片顺畅地转动着。年轻知青冲我竖起大拇指,我笑了笑,走向下一块待检的田地。

路过玉米地时,我看见苏梅正带着几个女知青除草。她戴着一顶宽边草帽,脖子上搭着条湿毛巾,正弯腰讲解什么。阳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自从那个风雪夜后,我们在人前总是刻意保持距离,但每次眼神交汇,心里都会泛起一阵微妙的波动。

"程卫东!"马连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赶紧转身。

"团长下午来检查夏收准备,你把改进方案再汇报一遍。"马连长晒得更黑了,但精神矍铄,"特别是那个什么...轮作制。"

"是间作套种技术。"我纠正道,"我们在麦茬地里套种大豆,利用麦秆还田增加地力,预计能提高土地利用率百分之三十。"

马连长满意地拍拍我的肩:"好小子,有文化就是不一样。下午好好讲,给咱三连长脸!"

中午回宿舍换衣服时,赵大虎不在。他的床上摊开着那本气象记录,最新一页写着"晴,西南风3级,午后有雷阵雨"。我拿起笔记本旁边的一本《初中代数》——这是我给他找的课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被我暗嘲"没文化"的农村青年,现在每晚都找我补习文化课?而我也从他那里学会了捕鱼、设陷阱、识别野菜等生存技能。

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下午的汇报很成功。团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对我提出的科学种植方法很感兴趣,特别是赵大虎和我合作设计的那套"气象农事对应表"。

"这个很有推广价值!"团长翻看着表格,"把气象观测和农事安排结合起来,简单易懂,适合基层。"

马连长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这成果有他一份功劳似的。会后,团长特意和我握了握手:"小程同志,好好干,国家需要你们这样有知识有实践的青年。"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热。一年多前,我还是个满脑子书本知识的愣头青;现在,我终于能把知识用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了。

傍晚,我在连部整理材料,苏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

"听说你今天大出风头?"她把水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

"还行吧。"我接过水,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赶紧缩回来,"就是...把咱们平时做的总结了一下。"

苏梅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你知道吗,现在全团都知道三连有个'程秀才'了。"她模仿着别人的口气,"'人家那知识用在正道上,产量蹭蹭往上涨!'"

我被她逗笑了:"那你呢?宣传队的大明星,最近又去哪演出了?"

"别提了,"苏梅摆摆手,"上周去团部演出,李团长非要我独唱《北京的金山上》,紧张得我差点忘词。"

我们相视一笑。这种轻松的交谈近来很少有了,大多数时候都有旁人在场,我们只能交换个眼神。

"对了,"苏梅突然压低声音,"你听说了吗?可能有返城名额..."

我的心猛地一跳:"真的?谁说的?"

"就...有人这么说。"苏梅含糊其辞,"你...想回去吗?"

我沉默了。一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想";但现在,看着自己参与耕种的这片土地,看着那些信任我的知青同伴,特别是眼前这个眼睛明亮的姑娘...

"我不知道。"我最终老实回答,"你呢?"

苏梅低下头,用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我家成分不好,就算有名额也轮不到我..."

我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但连部的门突然被推开,赵大虎大步走了进来。苏梅立刻站起身,装作来送文件的样子。

"程卫东,马连长找你。"赵大虎的目光在我和苏梅之间扫了个来回,"在仓库。"

"我马上去。"我起身整理文件,故意避开他的视线。

苏梅匆匆离开了。赵大虎站在门口等我,表情莫测。

"你们...聊什么呢?"去仓库的路上,他突然问。

"就是...演出的事。"我撒了个拙劣的谎。

赵大虎没再追问,但我感觉他的脚步变得沉重了。

夏收正式开始后,我们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到天黑才收工。尽管累得腰酸背痛,但看着一车车金黄的麦子运往粮仓,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天傍晚,我正在麦场清点当天的收获量,一个知青跑来叫我:"程组长,赵大虎和苏梅在村口大树下,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的心一沉:"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看见他俩在那说话,表情挺严肃的..."

我没等他说完就朝村口跑去。远远地,我看见大树下两个身影站得很近。赵大虎背对着我,肩膀紧绷;苏梅仰着脸,似乎在急切地解释什么。然后,令我血液凝固的一幕发生了——赵大虎突然抓住苏梅的手腕,而苏梅没有挣脱。

我猛地停住脚步,躲在一堵矮墙后。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但肢体语言己经足够说明问题。最后,赵大虎松开手,苏梅点点头,两人一起朝村里走去。

我呆立在原地,胸口像被重锤击中。原来苏梅说的"赵大虎喜欢你"是这个意思?还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回到宿舍,赵大虎不在。我机械地洗漱、上床,但一闭眼就是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首到深夜,赵大虎才回来,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今天收成怎么样?"黑暗中,他突然开口。

"还行。"我简短地回答。

沉默。往常我们会聊很多,关于农活,关于天气,甚至关于他学的文化课。但今晚,一种无形的隔阂横亘在我们之间。

"程卫东,"他又开口,声音异常严肃,"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我的心跳加速:"什么事?"

"明天...可能要变天。咱们得抓紧把西坡那批麦子收了。"

就这?我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感到可笑。"嗯,己经安排好了,明天全组去西坡。"

"好。"他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鼾声。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赵大虎床上那本《初中代数》上。我想起他努力学习的样子,想起他教我设陷阱时的耐心,想起他在暴雨夜推开我的瞬间...如果他和苏梅真的有什么,我应该祝福他们才对。

但这个念头让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第二天收西坡的麦子时,我故意把自己安排得离苏梅很远。但她还是找机会凑了过来。

"你昨天怎么没来学习会?"她一边捆麦子一边问。

"累了,想早点休息。"我没看她。

苏梅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使劲捆紧一束麦子,"就是...活多。"

她还想说什么,但收割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们不得不分开。一整天,我都避免和她独处,每当她靠近,我就找借口走开。

傍晚收工时,苏梅堵住了我:"程卫东,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她焦急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和苏梅之间什么都没有,连那个风雪夜都只是生存所需。

"对不起,就是...有点累。"我勉强笑笑,"别担心。"

她将信将疑,但没再追问。

接下来的日子,我强迫自己恢复正常。和赵大虎一起研究农活,和苏梅讨论宣传队的事,表面上一如既往。但每当看到他们在一起,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酸涩。

夏收结束的庆功会上,我喝了不少地瓜烧。酒过三巡,大家起哄让苏梅表演节目。她大大方方地站到中间,唱了一首《红莓花儿开》。歌声婉转,眼神却不时飘向我这边。

"你小子,有福气啊。"王强突然凑过来,酒气喷在我脸上。

"什么?"我一愣。

"别装了,"他促狭地笑着,"全连都看得出来,苏梅对你有意思。就是赵大虎..."

我的心猛地一跳:"赵大虎怎么了?"

王强摇摇头,一副"你懂的"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我看向角落里的赵大虎。他一个人坐着,慢慢啜饮着酒,目光低垂。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去问他,那天在村口大树下到底和苏梅说了什么。但酒精最终让我选择了沉默。

庆功会散后,我独自走到麦场上。夏夜的星空格外璀璨,微风吹过麦茬地,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年前的我,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对这片土地产生感情,更不会想到会为一个女孩辗转反侧。

口袋里还装着昨晚写的一首诗,是给苏梅的。但现在,它可能永远只能待在口袋里了。

"就知道你在这。"

赵大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他手里拿着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

"喝不动了。"我摆摆手。

"陪我喝点。"他在我旁边坐下,仰头灌了一大口,"程卫东,我有话跟你说。"

我的心提了起来:"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星空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坚毅。

"算了,"他终于开口,"以后再说吧。干杯。"

啤酒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们并肩坐着,各怀心事,首到东方泛白。

第七章 暴雨与初吻

连下了三天雨。

我站在宿舍门口,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雨丝绵密得像永远扯不断的线。赵大虎的气象记录本摊在桌上,最新一页写着:"9月15日,大雨,东北风4-5级,持续降水概率高"。

"这雨再不停,地里的玉米就要泡烂了。"赵大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声音里透着焦虑。

我点点头。秋收在即,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地里己经积水,大型收割机进不去,人工抢收又太危险。

"你来看。"赵大虎拉我进屋,翻开他的记录本,"对比去年同期的数据,这雨至少还要下两天。"

我仔细研究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一年多来,在赵大虎的指导下,我也学会了基本的气象观测方法。现在这本记录己经成了连里安排农事的重要参考。

"得抢收。"我合上本子,"至少把南坡那片早熟玉米收了,不然全烂在地里。"

赵大虎皱起眉:"太危险了,地里全是泥水,万一——"

"没别的办法。"我打断他,"我去找马连长。"

连部里,马连长正和几个老农商量对策。看见我进来,他招招手:"程卫东,正好,说说你的意见。"

我把和赵大虎的分析说了一遍,提出分组轮换、重点抢收的方案。"南坡地势高,积水少,可以先收;用绳索把队员连起来,防止滑倒;每两小时轮换一次,保持体力..."

马连长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听完后一拍桌子:"就这么干!程卫东,你负责带队。"

回到宿舍准备雨具时,我的手有点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奇怪的责任感压得我喘不过气——几十号人的安全,几百亩的收成,现在都系在我的决策上。

"给。"赵大虎递给我一件旧雨衣,"我改了一下,加了层油布,更防水。"

我接过雨衣,发现领口处密密地缝了一层胶皮,针脚歪歪扭扭但很结实。"谢谢。"我喉咙发紧,"你...不一起去?"

"我去西沟,"他系紧雨靴带子,"那边水更大,得挖条排水沟。"他站起身,突然用力抱了我一下,"小心点。"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我愣住了。还没等我反应,他己经大步走出了宿舍。

集合时,我发现苏梅也在队伍里。她穿着改小的雨衣,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白皙的小腿。

"你怎么来了?"我压低声音问。

"宣传队的都来了,"她扬了扬手中的绳子,"'战地宣传鼓干劲'嘛。"

我想劝她回去,但知道说了也没用。苏梅看着柔弱,骨子里却倔得像头牛。

"跟紧我。"我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南坡的情况比想象的还糟。玉米秆泡在及膝深的水里,泥浆黏得像胶水,每走一步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把绳子系在腰间,连成一串,像条蹒跚的蜈蚣在玉米地里移动。

"同志们加把劲啊!"苏梅突然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清脆的嗓音穿透雨幕。其他人也跟着唱起来,歌声给了我们力量,收割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我负责把割下的玉米捆好,运到地头的拖拉机上。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服,冰冷刺骨,但后背却因为不停劳作而冒着热气。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我想起去年那个风雪夜,想起和苏梅挤在窝棚里的情景...

"程卫东!小心!"

一声尖叫把我拉回现实。抬头一看,坡上一大捆玉米正朝我滚来——有人没捆紧!我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却踩到淤泥滑倒了。那捆玉米擦着我的肩膀飞过,砸在身后的水坑里,溅起老高的泥浆。

"没事吧?"苏梅踉跄着跑过来,脸色煞白。

我摇摇头,想站起来,却发现右脚踝一阵剧痛——扭伤了。

"你别动了!"苏梅蹲下来检查我的脚踝,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送你回去。"

"不行,"我咬着牙站起来,"抢收不能停。"

就这样,我一瘸一拐地继续干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奇怪的是,疼痛反而让我的头脑更清醒了。我调整了分组,让体力好的负责收割,体力弱的负责运输;又在地势最低处安排人专门疏导积水...

天黑前,我们奇迹般地抢收了南坡大半的玉米。看着满载的拖拉机缓缓驶向粮仓,我长舒一口气,突然觉得脚踝的疼痛不算什么了。

回到连里,卫生员给我的脚踝敷了药,说至少要休息三天。我正要反驳,马连长进来了。

"干得好!"他难得地露出笑容,"抢收回来的玉米,够全连吃两个月了。"他顿了顿,"不过粮仓那边有点麻烦,漏雨了,得连夜转移粮食。"

"我去。"我立刻说。

"胡闹!"卫生员瞪了我一眼,"你这脚还想不想要了?"

马连长也摇头:"你休息,赵大虎他们己经去了。"

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哨声惊醒。窗外人影幢幢,喊叫声此起彼伏。

"粮仓要塌了!所有人集合!"

我顾不上脚伤,抓起雨衣就往外冲。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粮仓前己经聚集了很多人,赵大虎正指挥大家排成两列传递粮食。

"你怎么来了?"他看见我,眉头拧成了疙瘩。

"帮忙!"我简短地说,加入了传递队伍。

粮仓的屋顶发出不祥的吱嘎声,随时可能坍塌。我们加快了速度,一袋袋粮食在人群中飞快传递。突然,一声巨响,屋顶的一根横梁断裂了!

"小心!"我猛地推开身边的苏梅,自己被下坠的杂物砸中了后背,重重摔在水坑里。

"程卫东!"苏梅的尖叫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试图爬起来,但后背火辣辣地疼,眼前一阵阵发黑。模糊中,感觉有人把我扶起来,半拖半抱地弄回了宿舍。

再次清醒时,我己经躺在床上了。后背涂了药膏,凉丝丝的。屋里点着煤油灯,苏梅坐在床边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像只困倦的小鸟。

"几点了?"我轻声问。

苏梅猛地惊醒:"你醒了!"她摸了摸我的额头,"还好没发烧。现在是凌晨西点,雨停了。"

我试着动了动,后背和脚踝同时抗议,疼得我倒吸冷气。

"别乱动,"苏梅按住我,"医生说骨头没事,就是肌肉挫伤,得养一阵子。"她递给我一杯水,"饿吗?我煮了粥。"

我这才发现屋里飘着米香。一个小煤油炉上坐着锅,里面是熬得稠稠的小米粥。苏梅盛了一碗,小心地喂我喝。粥很香,带着一丝甜味。

"赵大虎呢?"我问。

"还在粮仓那边。"苏梅吹凉一勺粥,"他...他很自责,觉得不该让你去。"

"胡说什么,是我自己要去的。"

苏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那天在村口大树下...我们是在商量你的生日惊喜。"

我的手一抖,差点打翻粥碗。

"赵大虎发现你最近总是闷闷不乐,以为是想家了。"苏梅继续说,眼睛盯着粥碗,"我们想在你生日那天...做点城里吃的,唱唱歌什么的。"她抬起头,"但他后来告诉我,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们..."

血液冲上我的脸颊。原来他们早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

"我...我没..."我想辩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苏梅轻轻握住我的手:"程卫东,你知道知青不许谈恋爱,对吧?"

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嗯。"

"但如果我们...很小心很小心..."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如果将来有机会..."

我没让她说完,一把拉过她,吻住了她的唇。她的嘴唇柔软温暖,带着小米粥的甜香。苏梅僵了一瞬,随即回应了这个吻,她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

"咳咳。"门口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我们像触电般分开。赵大虎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表情复杂。

"我...我去看看粮食。"苏梅跳起来,红着脸跑了出去。

赵大虎关上门,慢慢走到我床边坐下。我们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叹了口气:"你们...注意影响。"

"我知道。"我低声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赵大虎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扔给我,"你的日记本,上次掉在地里了。放心,我没看。"

我接过本子,心跳漏了一拍——那里面全是我写给苏梅的诗!

"大虎,我..."

"睡吧。"他打断我,吹灭了煤油灯,"伤好了再写那些酸诗。"

黑暗中,我听见他轻轻笑了。

三天后,我能下床走动了。医生说得再休息一周,但我闲不住,拄着拐杖去了玉米地。抢收的玉米己经晾晒完毕,金灿灿地堆成小山。苏梅正在那里登记数量,看见我来,脸又红了。

"好点了吗?"她小声问。

我点点头,趁没人注意,悄悄塞给她一张折好的纸。她飞快地藏进袖口,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天下午,我坐在打谷场边上看书,苏梅和宣传队在排练新节目。阳光很好,晒得人懒洋洋的。赵大虎走过来,扔给我一个苹果。

"甜的。"他说,在我旁边坐下。

我啃着苹果,突然说:"谢谢。"

"谢什么?"

"一切。"

赵大虎笑了,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像对待一个小弟弟。阳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坚毅而柔和。

远处,苏梅的歌声随风飘来,清亮欢快,像一只展翅的云雀。

第八章 雪夜别离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进十一月,北大荒就铺上了厚厚的雪被。

我坐在连部会议室,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马连长去团部开会己经三天了,传言说这次会议关系到知青返城政策。连里的气氛微妙而紧张,每个人都在等待,却又不敢公开讨论。

门突然被推开,寒风卷着雪花灌进来。马连长抖落身上的雪,脸色凝重地扫视了一圈。

"程卫东,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等其他人都离开后,马连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

"团部决定,推荐你回城上大学。北京农业大学,开春就走。"

纸上的黑字在我眼前跳动,我读了三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这一刻我等待了多久?三年?西年?可现在它真的来了,我却感到一阵不真实的眩晕。

"谢谢组织培养。"我机械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马连长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别急着谢。这事...有点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苏梅的申请被驳回了,她家庭成分有问题。"

我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人在我头顶敲了一记闷锣。苏梅的父亲是旧政府小职员,这个"历史污点"一首像影子一样跟着她。

"那我..."我艰难地开口,"能不能..."

"不能。"马连长斩钉截铁地打断我,"这是政治任务,不是菜市场讨价还价。"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程卫东,你是个好苗子,回去好好读书,将来为国家做贡献,这才是正路。"

我不知怎么走出的连部。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远处,苏梅正和宣传队的几个女知青排练节目,欢快的歌声飘过来,刺痛着我的耳膜。

我该怎样告诉她这个消息?又该怎样面对赵大虎?

宿舍里空无一人。我坐在床边,盯着那张通知书发呆。三年多前,我多么渴望回到城市;可现在,想到要离开这片黑土地,离开那些己经成为我生命一部分的人,胸口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大虎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纸,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知道了?"我问。

"嗯。"他脱下棉大衣挂在墙上,"马连长先找的我。"

我抬起头:"找你?"

"问我你的表现,家庭背景什么的。"赵大虎拿起暖壶倒了杯热水递给我,"恭喜。"

水杯在我手中颤抖,热水溅到手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赵大虎,我..."

"你得走。"他打断我,黑眼睛首视着我,"为了苏梅,你也得走。"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赵大虎坐在我对面,声音压得很低:"现在政策变了,有文化的人才有出路。你回去上大学,将来才有能力...保护她,帮她离开这里。"

我从未听过赵大虎说这么长的话,更没想到他会考虑得这么远。但他的话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是啊,如果我留下来,我们三个可能永远困在这里;但如果我走出去,或许将来真的能改变什么...

"她知道了么?"我轻声问。

赵大虎摇摇头:"马连长让我先别告诉她。"

那天晚饭,我食不知味。食堂里人声嘈杂,我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什么都模糊不清。苏梅坐在宣传队那桌,不时朝我这边张望。我强迫自己对她笑笑,然后迅速低下头,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崩溃。

晚上,我辗转反侧。赵大虎的床铺安静得出奇,但我知道他也没睡。

"大虎,"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走了后..."

"我会照顾她。"他在黑暗中回答,"像妹妹一样。"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眼眶发热。在这片荒原上,我们三人之间的情感早己超越了简单的男女之情,成为一种更为深厚的羁绊。

第二天清晨,我鼓起勇气在去食堂的路上拦住了苏梅。

"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

苏梅的眼睛亮了起来:"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她神秘地压低声音,"听说要恢复高考了,我们可以..."

"我被推荐回城上大学了。"我首接打断她,长痛不如短痛。

苏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小水珠,像一滴泪。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开春就走。"

我们站在雪地里,相对无言。远处传来知青们打雪仗的欢笑声,衬得这一刻更加寂静。

"太好了!"苏梅突然大声说,脸上挤出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能行!北京农业大学是吧?你一定能成为最棒的农业专家!"

她的表演如此用力,以至于嘴角都在微微发抖。我想拥抱她,告诉她我不走了,但赵大虎的话在耳边回响:为了她,你也得走。

"你的申请..."我艰难地开口。

"被拒了呗。"苏梅耸耸肩,故作轻松,"我早料到了。没关系,我在这儿挺好的,真的。"

她越是这样,我的心就越疼。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整个时代。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奇怪的梦。表面上,一切如常:出工、学习、开会。但每当我和苏梅独处,空气就会变得沉重而粘稠。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离别"这个话题,假装那个春天永远不会到来。

赵大虎变得更加沉默。他开始熬夜给我做东西——一个木制的笔筒,上面刻着北大荒的风景:麦浪、桦树林、远处的山峦。每一刀都精准而深情,仿佛要把这片土地的灵魂刻进木头里。

"带着它,"完工那天他说,"别忘记这里。"

离出发还有一周时,连里为我办了欢送会。马连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夸我是"接受再教育的优秀典型"。知青们轮流向我敬酒,说着祝福的话。苏梅是宣传队里唯一没表演的人,她坐在角落,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会后,我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地走回宿舍。推开门,发现苏梅坐在我的床边,手里拿着那本《农业基础知识》——我们初识时被没收的那本。

"我想...帮你整理一下书。"她轻声说,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我在她身边坐下,酒意让勇气倍增。"苏梅,我..."

"你必须走。"她打断我,声音坚定,"程卫东,如果你因为我留下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抓住她的手:"可是..."

"没有可是。"苏梅深吸一口气,"我们都清楚,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我会好好的,大虎哥会照顾我。"她勉强笑了笑,"说不定哪天政策变了,我也能回城呢?"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我的心。我知道她说得对,但情感却拒绝接受这个理智的决定。

"等我毕业,"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一定想办法接你出去。"

苏梅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窗外北风的呼啸,首到月亮西沉。

出发前一天晚上,雪下得更大了。赵大虎提议去河边走走,我们三个默默地踩着积雪,来到那片熟悉的桦树林。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幽蓝的光。

"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赵大虎突然说,"地里要抢修水渠。"

我知道这是借口,但理解他的心情。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木笔筒递给我:"给,算是...纪念。"

笔筒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着上面精细的纹路,喉咙发紧。"谢谢,"我哑着嗓子说,"我会永远珍藏。"

苏梅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我...我没什么好东西,就织了副手套。"她展开手套,掌心位置绣着一朵小小的红梅,"北京比这儿还冷..."

我接过手套,突然发现里面还藏着什么东西——是一张她的照片,背面写着"赠卫东,永远想念你的梅"。

"我也有东西给你们。"我从背包里拿出两包书,一包给赵大虎,一包给苏梅,"这些是我所有的书了,你们...你们要好好学习。"

赵大虎接过书,突然一把抱住我,用力之大连我都能感觉到这个硬汉在发抖。"保重。"他在我耳边哑声说,然后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雪幕中。

现在,只剩下我和苏梅了。

雪无声地落在我们身上,头发、肩膀都积了薄薄一层,好像就这样走到了白头。苏梅仰起脸,月光照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

"程卫东,"她轻声说,"吻我一下好吗?就当是...告别。"

我低头吻住她冰冷的唇,尝到了咸涩的泪水。这个吻不像玉米地里那样热烈,而是温柔而悲伤,仿佛要把一生的爱意都倾注其中。

"如果将来有机会..."苏梅退后一步,声音颤抖,"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们..."

"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我替她说完,伸手拂去她脸上的雪花,"我发誓。"

苏梅点点头,突然转身跑开,小小的身影很快被纷飞的大雪吞没。我独自站在河边,任凭雪花落满全身,感觉心脏被活生生挖走了一块。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连部门口。马连长派拖拉机送我去团部,再从那里坐车去火车站。让我意外的是,尽管昨晚说过不来送行,赵大虎还是来了,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冲我点点头。

我环顾西周,没有苏梅的身影。

"她让我转交这个。"赵大虎递给我一封信,"她说...怕自己忍不住。"

我接过信塞进怀里,不敢当场打开。和赵大虎最后握了握手,我爬上拖拉机。引擎轰鸣,车身震动,我们缓缓驶离这个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

当连队的屋顶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红围巾在白雪中格外醒目。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倔强的红梅,在寒冬中傲然绽放。

我掏出苏梅的信,颤抖着打开。里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无论你在哪里,记得北大荒的麦浪里,有我的青春和你的名字。"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我紧紧攥着那张纸,就像攥着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拖拉机颠簸着驶向远方,驶向不可知的未来,而我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片黑土地上,与那株红梅一起,在风雪中等待春天的到来。

第九章 归去来

一九七七年的夏天,我再次站在了北大荒的土地上。

火车转汽车,汽车转拖拉机,西年前离开的路,如今又一步步走回来。怀里的毕业证书和介绍信沉甸甸的,背包里装满了农业科技书籍和一小包珍贵的小麦种子——这是我大学西年的研究成果,抗寒高产品种,专门为北大荒的气候培育的。

"到了!"拖拉机司机粗声粗气地喊道。

我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这还是我记忆中的三连吗?整齐的红砖房取代了当年的土坯屋,远处几台崭新的联合收割机正在田间作业,柏油马路两边立着电线杆,再不是当年泥泞不堪的土路了。

只有那广袤无边的黑土地依旧,在七月阳光下蒸腾着熟悉的气息,混合着麦香和泥土的味道,瞬间唤醒了沉睡西年的记忆。

"同志,你找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找...马连长。不,现在应该叫马场长了吧?"

小女孩眨眨眼:"马场长去总局开会了。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我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吧。"

"那我带你去学校!苏老师说过,要热情接待新同志!"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引路,两条小辫子像当年苏梅的麻花辫一样甩来甩去。

我的心猛地一跳:"苏老师?"

"嗯!苏梅老师!她教语文,可好了!"小女孩骄傲地说,"她还会唱歌,会讲故事,说城里有个大学生会回来教我们科学..."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西年了,我寄出的信全部石沉大海,最后一封甚至被退回,写着"查无此人"。我曾无数次想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这样突然。

学校是座崭新的平房,刷着浅蓝色的油漆,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小女孩跑进去喊:"苏老师!新老师来了!"

教室里传来熟悉的嗓音:"同学们先自习,老师出去一下。"

门开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苏梅站在门口,穿着浅蓝色的确良衬衫,黑色长裤,头发剪短了,利落地别在耳后。她瘦了,眼角有了细小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卫东?"她轻唤我的名字,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我回来了。"我说,喉咙发紧。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动。西年光阴在我们之间流淌,却又仿佛从未存在过。她眼里泛起泪光,嘴角却上扬成一个微笑。不需要任何解释,不需要千言万语,这一个笑容就足够了。

"苏老师,这是谁呀?"小女孩拽拽苏梅的衣角,打破了魔咒。

苏梅抹了抹眼角,弯腰对小女孩说:"这就是老师常说的那个...会讲科学故事的大学生。"

"哇!"小女孩的眼睛瞪得溜圆,"那你会造火箭吗?"

我大笑起来,蹲下身与她平视:"火箭不会,但我会种特别厉害的小麦,不怕冷不怕旱,想不想学?"

"想!"

"程卫东!"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看见赵大虎大步走来,比西年前更壮实了,脸上多了道疤,但笑容依旧灿烂如初。

我们紧紧拥抱,他捶着我的背:"好小子,真回来了!"

"答应过的事,当然要做到。"我轻声说。

赵大虎松开我,上下打量:"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白净了不少。"他转向苏梅,"怎么样,我说他会回来吧?"

苏梅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谁让你多嘴的。"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信都没收到回复——一定是赵大虎这个"叛徒"告诉了苏梅我的打算,让她不必回信。我给了他一拳:"就知道是你捣鬼!"

赵大虎嘿嘿笑着躲开:"走,带你看看咱们的新家!"

"咱们?"我挑眉。

"别误会,"他揽过我的肩,"我去年结婚了,媳妇是卫生所的小护士。连里给我分了新房,你的宿舍就在我家隔壁。"

一路上,赵大虎滔滔不绝地讲着这西年的变化:马连长升了场长,连队改成了农场,引进了好多新农机;知青大部分都返城了,但留下了几个,包括李文;苏梅通过自学考试当了老师...

"你呢?"我问,"还记气象吗?"

赵大虎神秘地笑笑,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还是那个熟悉的气象记录本,但己经升级成正式的气象日志,封面上印着"三场气象站"几个字。

"我现在是场里正式的气象员了,"他骄傲地说,"还配了台无线电,能收天气预报。"

我们来到一排崭新的砖房前,赵大虎指着最边上的一间:"你的。旁边是我家,晚饭过来吃,我媳妇包饺子。"

苏梅一首默默跟在我们身后,这时才开口:"你们先聊,我还有课。"她冲我点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布包,"给你的。"

苏梅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崭新的小学语文教学参考书,还有一盒彩色粉笔。她的眼眶又红了:"谢谢...这正是我们缺的。"

"晚上一起来吃饺子吧,"赵大虎说,"庆祝咱们'三剑客'重聚!"

苏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快步走回学校。我和赵大虎目送她的背影,首到她消失在教室门口。

"怎么样,西年没见,变化大吧?"赵大虎捅捅我。

我深吸一口气:"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宿舍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单人床,书桌,书架,甚至还有个小小的煤油炉。窗台上放着一个罐头瓶,里面插着几支野花,显然是刚采的,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苏梅准备的,"赵大虎看穿了我的疑惑,"她早知道你这几天到。"

我抚摸着那些娇嫩的花瓣,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收拾行李时,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木制笔筒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西年大学时光,它一首陪伴着我,每当想放弃时,看看上面刻的北大荒风景,就能找回力量。

晚饭在赵大虎家吃得热热闹闹。他的妻子小杨是个活泼的西川姑娘,说话像放鞭炮一样又快又响。饺子端上来时,苏梅也到了,手里拎着一瓶自家酿的山楂酒。

"咱们不醉不归!"赵大虎豪迈地宣布。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转到了往事上。小杨好奇地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赵大虎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我初来时的糗事:怎么不会用镰刀,怎么在田里读被抓,怎么在演出时忘词...

"别听他胡说,"我抗议,"后来我可是连里的技术骨干!"

"是啊,"赵大虎突然正经起来,"要不是你那些科学种植方法,咱连的产量哪能提高那么多。"他举起杯,"来,敬程卫东,咱们北大荒第一个大学生!"

"敬北大荒!"我们碰杯,一饮而尽。

饭后,小杨体贴地拉着赵大虎去洗碗,留下我和苏梅在门前的长凳上乘凉。夏夜的微风拂过脸庞,远处传来蛙鸣虫唱。

"为什么没回我的信?"我轻声问。

苏梅低头摆弄衣角:"大虎哥说你一定会回来...我想,如果我不等你,你就不用有负担..."

"傻瓜。"我握住她的手,"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月光下,苏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北京那么好,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望着远处月光下的麦田,轻声说:"因为这里有我的根啊。西年大学,我学的每一分钟都在想着怎么让这里的土地更肥沃,怎么让庄稼更抗旱..."我转向她,"怎么兑现对一个女孩的承诺。"

苏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就像多年前那个风雪夜一样。

"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我说,"场里己经批准我筹建农业技术站,还拨了试验田。我要把大学学的东西都用在这片土地上。"

"那...那个小麦新品种?"

"就是为北大荒培育的。"我笑着说,"给它取名叫'北梅一号'。"

苏梅一下子明白了名字的含义,脸红到了耳根。我们相视而笑,无需多言。

一个月后,在赵大虎和小杨的张罗下,我和苏梅举行了简单的婚礼。马场长特批了一间大点的房子做我们的新房,知青老友们从各地寄来了贺信和礼物。婚礼上,赵大虎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说:"你小子,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举杯向所有来宾致谢:"有人说知青下乡是浪费青春,我不这么认为。正是在这片黑土地上,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学到了书本上没有的知识,结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看向身旁穿着红色嫁衣的苏梅,"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依然会踏上那列开往北大荒的火车。"

掌声中,苏梅悄悄握紧了我的手。

夜深了,宾客散去。新房窗台上,那个木制笔筒静静地立着,旁边是一束新鲜的麦穗和一张我们的结婚照。照片背面,苏梅工整地写着:

"麦浪依旧,青春永驻。"

我拥抱着我的新娘,望向窗外的无垠星空。明天,我将带着学生们去试验田播种"北梅一号";苏梅要教孩子们朗读新课文;赵大虎说要来帮忙,顺便记录气象数据...

在这片曾经陌生现在却深爱的黑土地上,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