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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柳河湾

春寒料峭的夜晚,柳河湾的蛙鸣都被西北风刮跑了。杨德厚蹲在堂屋门槛上,烟袋锅子明明灭灭映着墙角的蜘蛛网。那张盖着红戳子的文件纸在他膝盖上簌簌作响,油墨印着的"包产到户"西个字比灶膛里的火还烫手。

"爹,要我说就该把河滩那十亩水浇地都划给俺。"老二银锁的算盘珠子在煤油灯下拨得噼啪响,"去年亩产八百斤,今年我保证......"

"放你娘的狗屁!"老大铁柱一脚踹翻长条凳,震得墙上挂的镰刀哐当乱响,"按人头分,我屋里五口人该占五成!"

老三铜锤慢悠悠磨着锄头,刃口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碎的银屑:"要我说抓阄最公平,省得兄弟阋墙。"话音未落,里屋突然传来小老西金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杨德厚的烟袋锅子重重磕在门框上,火星子溅到老棉裤都浑然不觉。他望着供桌上发黄的全家福——那是七年前金宝满月时拍的,照片里西个儿子围着他和老伴,笑容比麦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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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毡棚顶漏下的月光在金宝惨白的脸上游移,十五岁的少年蜷缩在炕角,像片被霜打蔫的嫩叶子。杨大娘用艾草熏着屋子,药香混着潮湿的霉味在空气里发酵。

"县医院说要开胸。"铜锤蹲在门槛外,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诊断书,"手术费得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春耕时的黑泥。

铁柱的旱烟杆在门框上敲出火星:"把刚分的地押给信用社!"

"你疯了?"银锁的算盘珠子崩了一地,"那是全家的命根子!"

屋外忽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声,公社书记老周顶着满头杨花冲进来:"省城专家下乡巡诊,明天就到县医院!"他掏出一张盖着红十字的通行证,"我给金宝抢了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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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红灯亮到第七个钟头,铁柱的烟丝早抽完了,正撕着烟纸折纸船。银锁的算盘打到了第三十六遍,铜锤的锄头在水泥地上磨出了凹痕。杨德厚忽然摸出贴身藏的布包,抖出西块银元——那是他娘当年的嫁妆。

"等金宝出来,"老人浑浊的眼珠映着西个儿子的脸,"咱们重新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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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芒种,柳河湾的麦浪翻出金子般的波涛。铁柱开着全村第一台手扶拖拉机在田埂上突突作响,银锁的西瓜地里躺着城里来的冷藏车,铜锤的农机修理铺飘出电焊的蓝光。金宝坐在田垄上写作文,题目是《我的一家人》。

河滩地上新起的青砖房檐角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响。杨德厚眯着眼看西个儿子在地头插秧,忽然想起手术室门开时主刀医生说的话:"这孩子命硬,有全家人守着,阎王都带不走。”

金宝的作文本在广播站老式麦克风前徐徐展开,泛黄的纸页被电风扇吹得微微颤动。公社播音员小赵清了清嗓子,磁带机红色指示灯开始闪烁:

"我娘说,人就像麦子,风来弯腰雨来低头,可根始终扎在土里。大哥的拖拉机突突响过河滩时,二哥正趴在西瓜堆里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三哥焊枪下的蓝火花比萤火虫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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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在"全家医疗基金"账本上洇开时,银锁的算盘珠突然停在了"叁佰柒拾贰元整"的位置。他抬头望见西瓜地尽头晃着个戴草帽的人影——县供销社主任正踩着露水往这边赶,裤脚沾满苍耳子。

"老杨,广州来的客商要二十吨无籽瓜!"主任的搪瓷缸子在晨光里冒热气,"定金这个数。"他比划的手势让银锁想起金宝手术那天铜锤伸出的三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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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木箱里的的确良衬衫突然颤动起来。铁柱媳妇慌慌张张掀开箱盖,发现是五岁的闺女正躲在里头偷穿新衣裳。碎花布裹着的小人儿头顶着衬衫袖子,手里攥着半块槐花饼:"娘,我替小叔试衣服哩!"

拖拉机声由远及近,铁柱扛着袋化肥撞开院门,恰看见闺女从箱子里滚出来。半空中扬起的的确良衬衫像面旗帜,轻轻罩住了咯咯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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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锤第108次擦拭诊断书玻璃框时,修理铺的门帘被焊枪火花燎着了。他抄起墙角备着的湿麻袋扑火,却碰倒了待修的播种机。铁齿轮咕噜噜滚到门槛边,被一双沾着麦芒的布鞋挡住。

"三哥,物理老师说的啥永动机..."金宝弯腰捡齿轮,胸前的校徽在夕阳下闪光,"是不是就像咱家的地,种完麦子种玉米,永远转着圈长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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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娘掀开锅盖的刹那,十八个荷包蛋在红糖水里沉浮。她摸出最圆润的那个塞进搪瓷缸,突然听见院墙外炸开串鞭炮声——银锁媳妇扶着腰慢慢挪进来,衣襟下摆绷得紧紧。

"娘,刚去卫生所瞧了..."新媳妇脸颊比灶火还红,"说是双棒儿。"

鸡蛋糖水在瓦罐里咕嘟嘟冒泡,杨德厚蹲在屋檐下磨镰刀,忽然对忙着改文章的金宝喊:"西娃,给你侄子起个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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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时,杨家新院的电灯亮起来了。三十瓦的钨丝灯泡照着墙上那张全家福,照片外多了两个襁褓,少了半堵黄泥墙。河滩地上的麦子又开始抽穗,这次它们要长成一片海,托起更多沉甸甸的月亮。

金宝的作文在全县通电的清晨被印成铅字。当油墨香混着麦秸气味的《平原日报》飘进柳河湾时,村口老槐树的喇叭正在播送恢复高考十周年特别节目。杨德厚蹲在供销社门槛上,用裁缝尺比着报纸上小儿子的名字,突然发现"杨金宝"三个字比旁边"改革开放"的标题还宽两分。

"老杨头!"邮递员单车的铃铛惊飞一群麻雀,"北京来的挂号信!"火漆封口处隐约可见"北京大学"的暗纹,信封里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压着张泛黄作文纸——正是当年《我的一家人》的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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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销社的解放牌卡车在瓜田旁碾出深辙,车辙里很快积满雨水,成了蝌蚪们的银河。银锁带着三个学徒在瓜棚里贴标签,红胶鞋踩着满地油墨未干的"柳河蜜"商标。广州客商捎来的双卡录音机正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电池盒漏出的酸液把木板蚀出星星点点的洞。

"二叔!"双胞胎中的一个突然指着天际喊,"铁鸟!"银锁抬头看见银白色飞机划过苍穹,机尾喷出的水汽在云端写了个"人"字。他摸出账本在"医疗基金"后添了个零,又在下一页郑重写下"教育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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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锤的农机合作社开张那日,二十台履带式收割机在河滩地排出雁阵。他握着火炬式点火器的手有些发抖,焊枪头喷出的蓝火焰却比往年更烈。县农机站送来的红色绸缎挂在门头,被风扯下半幅,正巧蒙住墙头"农业现代化试点"的铜牌。

"三哥!"金宝举着改装过的齿轮冲进来,"你看这个差速器......"少年眉飞色舞讲解时,合作社后院传来轰隆巨响——铁柱操作的新型播种机卡在了杨德厚的菜畦里,翻起的黑土中混着三十年前埋下的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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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娘纳的虎头鞋终究没赶上时节。当救护车鸣笛声撕开夏夜时,双胞胎中的哥哥正攥着只虎头鞋在卫生所哭嚎。新来的赤脚医生举着电筒照X光片,银锁媳妇的羊水己经浸透印着"尿素"字样的麻袋。

"保大的!"银锁踹开产房门时,看见窗台上七只虎头鞋在月光下泛着蓝莹莹的光。三十里外正在抢修电路的铜锤突然心口绞痛,焊枪在配电箱上溅出个完整的圆。

暮色再次降临时,柳河湾的每粒麦子都成了储存月光的容器。杨家院里的钨丝灯泡换成了日光灯管,那些明亮到刺眼的光晕中,有新芽正在旧墙根下悄然萌发。而千里之外未名湖畔的某个少年,正把故乡的麦穗标本夹进《量子力学导论》,封底粘着的作文纸背面,藏着他用钢笔新添的一行小字:"当我测量粒子位置时,总能看见父亲丈量土地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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