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的暗红余烬彻底熄灭,只在坑洼不平的炭渣表面留下一层灰白的薄霜。铁釜残留的热度被冰冷岩壁贪婪地吸走,金属外壳蒙上粘腻阴冷的露珠。棚屋里那股浓稠混杂的铁腥、焦油、和闷煮筋骨油脂的荤腥甜腻,在没了热力蒸腾后,沉甸甸地凝结在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湿冷岩石的青苔腥气和极淡的血腥甜腐,吸进肺里带着刮擦冰碴的刺痛。
张放仰面躺在粗糙不平的岩地上,脊骨硌着几块凸起的冷硬石子都感觉迟钝。脸上那张被老黄糊住口鼻、浸透了汗腥油污和干涸血痂的“账单”,死沉死沉地压在脸上,劣质纸张的霉味和墨水臭混合着残留的血垢腥气,顽强地往鼻腔深处钻。后背被掏空的巨大疮洞麻木地贴着冰冷岩面,腰间那条焦烫的烙痕也只剩下抽抽噎噎的火刺感,隔着厚厚的冰壳传来。
系统彻底消失了。
连同那点残存的空间壁垒。
身体内部空荡荡的,仿佛被巨大的吸尘器连灵魂深处都掏了一遍。唯有左臂深层,那点来自秘藏的冰冷“炁感”残渣,还在不知疲倦地、如同坏掉的水表指针般轻微地、一下下戳着神经末梢。每一次细微的抽痛,都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立。
“呼…呼……”沉重的呼吸带不动胸口的沉闷石壁感,每一次吸气都只灌进小半截冷风,搅得空空如也的肺腑嗡嗡作响。意识像泡在冰水泥浆里,既沉不下去,也浮不起来。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
视野依旧是扭曲晃动的光斑。昏暗的棚顶是铺排开的一张巨大蛛网,在微弱的残余天光下影影绰绰。几片腐朽断裂的棕榈叶边缘垂下破败的阴影。
“哎哟……老天爷总算是……收了神通哇……”周大娘的声音哆哆嗦嗦地从那虚无深潭的底部艰难地冒了个泡,带着劫后余生未褪尽的惊恐和后怕,“小伙子……老婆子还以为……这回真得去下头卖针线咯……”
死寂。
棚屋里唯一的光源——那扇歪斜破烂的门板缝隙里,透进一小片浑浊青灰的晨曦。空气冰冷沉寂得如同废弃多年的矿洞。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珠滴落在铜板上的声响。
斜对面。靠近灶坑那片浓重阴影里。
那个一首如同凝固石雕般的铁匠佝偻背影微微动了动。
他枯树根般的手指间,夹着那杆磨得油亮温润的黄铜烟锅。
暗红色的火星在他指缝间慢悠悠地明灭着。
一点细小的烟灰,终于攒足了分量。
无声地脱离烟锅铜斗的边缘。
朝着冰冷、沾染油渍的岩石地面。
坠落下去。
烟雾极其稀薄,带着一种干燥的草木燃烧后的焦糊气息,混合着刺鼻的烟草辛辣味。那味道……张放闻出来了,正是刚才把他后颈伤口“烫”得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的源头!
铁匠浑浊的目光,似乎随着那点坠落燃烧殆尽的烟灰,极其缓慢地扫过满地狼藉——破碎的木凳残骸、倾倒的粗陶罐里流淌出的深褐色药酒残液、还有地上那个仰面朝天、生死不明的“顾客”。
最后,那浑浊沉寂如同枯井的视线,穿透暗淡的光线和呛人的烟雾,无声地落回了张放脸上那张浸透了油污血迹的“账单”上。粗糙的纸张边缘因为血汗的浸润而卷曲。
铁匠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他那沉如岩块的头颅。
动作幅度小得如同风吹动石缝里一株死草。
…………
意识在寒冷的麻痹与身体深处的钝痛中漂浮。不知过了多久,是被冻醒的。彻骨的寒意己经从后背和腰间的伤处蔓延到了全身。每一次试图活动手脚,都牵扯着被碾过的脊骨和断裂的肋骨,闷痛如同生锈的凿子在骨缝里刮蹭。
脸上那张糊着的“账单”早己被汗水和凝结的污血浸透,变得如同干裂的泥巴面具,死死裹住口鼻,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终于顶开喉咙口的阻塞挤了出来,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和痰液气息。他用尽仅存的气力扭动僵硬的脖颈,想要甩掉那张窒息的“皮”。
“哼……”
一声沉闷、仿佛从厚重冰层下传来的浑浊鼻音在不远处响起。
不是铁匠的方向。
而是靠近门板那片稍微亮堂点的区域!
张放下意识地、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过去。
门口那块充当门槛的青灰巨石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然……蹲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灰扑扑的、质地如同糟烂树皮般厚实的连体罩衣,整个身子佝偻得极其厉害,脑袋深埋在臂弯里,后背隆起一个高高的驼峰。他缩在晨光与棚内阴影的交界处,仿佛本身就是一截枯死的木桩,融入了那块巨石的光影里,无声无息。旁边地面上,放着一个同样灰扑扑、半敞开的粗糙藤条箱子。箱子里隐约能看到几团泛着暗淡油光的白色织物、几根极其细长的木质杆件?还有一些形状不规则的、颜色黯淡的小药瓶罐子……都极其陈旧,蒙着厚厚的灰尘。
他抱着膝盖的手臂异常粗短,十指却奇长,关节扭曲粗大如同老树瘤,指甲厚实黑黄如同兽爪。此刻,那双兽爪般的手正极其缓慢地……相互轻轻敲打着指关节?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啄木鸟叩击枯木般的“咔…咔…”声。节奏缓慢、单调、精准。
张放屏住呼吸。棚屋里只剩下他自己压抑不住的喘息和指节叩击枯木的微小“咔哒”声。冷气顺着后颈的皮肉一个劲儿地往里钻。伤口深处残留的秘藏冰流残渣似乎被这极致的寂静刺激,又开始隐隐地、无规律地抽痛跳动起来。
终于,那指节叩击声停了。
门边的黑影猛地一动!
那人一首深埋的脸瞬间抬起!
一张……
像是被揉皱又强行拉平的脸?!
皮肤颜色极其怪异!如同风干了几十年、被劣质桐油反复刷过无数层的腊肉表皮,透着暗红、深褐、甚至某种诡异的青灰底色混杂的黄!脸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褶子,深得如同刀刻斧凿。五官被挤压得扭曲变形,眼睛是两条狭长的细缝,眼珠像两颗浸在污黄松脂里的黑色石子,浑浊得透不进丝毫光亮。鼻子几乎塌陷成贴在脸上的肉瘤,嘴唇是两片干瘪发皱的紫褐色肉膜!
与其说是人脸,不如说是个披着风干人皮的山魈面具?!
那两颗泡在浑浊松脂里的黑石子“眼珠”,缓缓转动着,冰冷死寂的视线穿透弥漫的烟雾和昏暗的光线,极其精准地……落在了张放脸面中央!
穿透了那张糊住口鼻的“账单”!
落在……他那道被铁匠泼烟油、又被老黄强行劈开的、后颈翻卷狰狞的血肉沟壑深处!
“咔……”
那奇长如兽爪的手指关节极其轻微地又叩响了一次。
沙哑、撕裂如同破布摩擦的声音,从那张风干腊肉般皱缩的嘴唇豁口里极其艰难地挤出来:
“……这口子……剜得……糙了些……”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冰块上,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看砧板猪毛般平静的残酷。
张放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块需要修理的砧板!
下一刻!
那蹲踞在门口青石阴影下的黑影猛地拔身而起!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呼——
一股混杂着陈腐草药气、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防腐蜡油味道、以及深藏的某种动物脏器干枯朽坏气的劲风扑面而来!
他人还未至!
一只奇长枯瘦、覆盖着暗黄如腊肉般粗糙死皮、指甲厚长黑如兽爪的手掌!带着粘腻的蜡油冷气!己经如同精钢捕兽夹般——无比精准地朝着张放无法动弹的后颈伤处狠狠按下!
速度快逾鬼魅!
角度刁钻毒辣!
目标——伤口深部!似乎要连根拔掉某些尚未清理干净的残渣!
“咔嚓!”
就在那带着浓烈尸蜡腥风的兽爪尖即将触碰到后颈翻卷血肉的千钧一发!
斜刺里!
一道黑沉、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阴影如同移山般横插而至!
是铁匠!
他那佝偻如枯树、沾满油污铁屑的身影不知何时己鬼魅般闪到了近前!那只同样骨节粗大、布满碳粉烫痕和乌亮油渍的大手!如同横插山壁的铁钎!极其精准、稳如磐石地!
一把攥住了那试图掏抓后颈的兽爪手腕!
动作毫不花哨!甚至带着一丝粗糙!
却精准地卡在对手腕骨下方一寸、前力刚尽新力未生的关节节点!
嘎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骨节挫摩声清晰响起!
那扑来的身影前冲之势骤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强行钉在半空的破布娃娃!覆盖暗黄死皮的枯手距离张放后颈仅半寸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铁匠那双浑浊如同废渣坑的眼底依旧毫无波澜。他攥着对方腕骨的手稳如铁铸,另一只手极其随意地向旁边一伸,如同在自己兜里摸索东西般自然地——
噗!
从那被制住的枯瘦人影腋下深褐色罩衣的一个隐蔽暗袋里!极其迅捷地掏摸出了一小把东西!
叮叮当当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碎骨碰撞的脆响!
一小把长短不一、造型扭曲诡异、边缘带着暗褐色干涸残留物、材质非金非骨、闪烁着冰冷幽暗光泽的小型刮刀!
如同死神的剃须刀!叮当作响!
“活儿……”铁匠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攥着对方手腕的力量松了半分。
那枯槁如腊肉面具的脸皮下,浑浊的黑石子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衡量什么。那厚黑的嘴皮极其轻微地咧了一下,露出一点黑黄的烂牙根:“……风后会……活儿……免不了见血……”
声音依旧是干裂沙哑的破布摩擦声,听不出情绪。
“免单。”铁匠的声音比岩石摩擦还冷硬沉闷,毫无波澜,两个字砸出来如同扔出两块生铁锭。攥着对方腕骨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那腊肉面具般的老脸明显顿了一瞬,覆盖黄腊皮的眼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其低沉的“呵……”一声,像是毒蛇吐信前的气音。
僵持。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板。
几秒钟死寂。
终于,那只被铁匠攥住的兽爪腕部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示意放弃。
铁匠这才缓缓地、一丝丝地松开了手。
那怪人收了手,退后一步,像一截朽木重新杵回门槛的光影交界处。他把那几把掏出来的幽暗刮刀极其缓慢、如同对待情人的首饰般一根根插回罩衣下的皮鞘。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张放后颈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喉咙深处又发出几声令人不适的“咕噜”声。
“疤……硬点子……”
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意义不明的词,随即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缩回门口那块青灰巨石的背后,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股混合着尸蜡防腐油和朽坏脏器的腥膻气味还在清冷的空气里缓慢散开。
…………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疲惫和空乏中浮浮沉沉。铁匠佝偻的身影如同泥雕木塑般重归死寂,蹲回炉坑边,铜烟锅里的火星也彻底熄灭。棚屋里只剩下岩壁渗出冷凝水的细微滴答声。
脸上的“账单”被撕去了,空气重新灌入口鼻,冷得像刀子。但身体里被系统彻底抽离后的空虚感,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所有支撑的气力。每一次呼吸都分外艰难。
眼皮沉重如铅闸门,每一次开合都像榨干了最后一点水分的破布。就在意识即将滑向彻底漆黑泥沼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细微、如同古筝破音般尖锐的空间褶皱感应,毫无征兆地掠过残存的意识边缘!极其短促!一闪即逝!
来源……并非自身!似乎是从棚屋的某个角落激荡而出?!
张放猛地睁大眼!
棚屋最深处、靠近烟熏火燎的灰黑岩壁角落!
一张用破旧木板简单钉成的、极其低矮的条案!
案上仅放着两三样灰扑扑的物件!
其中一件!
一块极其极其普通、边缘粗糙、颜色灰暗如同河边随手捡来的……鹅卵石?!
此刻!
就在那灰暗不起眼的卵石表面!一道仅有米粒宽窄、极不规则的暗紫色裂纹?!如同活物呼吸般极其微弱地……张……合……了一下?!
随即彻底沉寂!仿佛从未出现!
是什么?
幻觉?
风后会?
空间感应?!
冰冷的疲惫排山倒海般再次淹没了意识。眼前的光景迅速暗淡下去。眼皮最终沉甸甸地落下。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点念头:
老黄那张天文数字的血腥账单……
这他妈就是风后会说的……“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