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深处的小院隐在夜色里，远方的喧嚣是世俗遥远的残响。几盏石灯笼的火光将地面晕染成橘黄流动的河。
徐西晃荡着手里的保温壶（里面泡着浓到发黑的山野老茶），站在小院门口。屋里灯光穿过竹帘缝隙，流泻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空气中混杂着老院墙的苔藓味、泥土的冷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似乎来自更深远的……清冽松针与焚香气息？远处山峦起伏的墨色剪影，衬得这座位于建筑群边缘的清净小院更加遗世独立。
“喏，提神醒脑！老三让我捎来的。”徐西把保温壶往旁边石墩子上随手一放，对着门帘后那朦胧的身影抬了抬下巴，“‘守拙峰’那片的设备节点布置图，明天早上交底前得改完。另外……”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带着点看好戏的揶揄，“张放那小子……嗯，有点东西长身上了……黑黢黢硬邦邦的，你瞅瞅？”他朝着身后努了努嘴。
竹帘被一只温润修长的手撩开，徐三戴着眼镜的身影走了出来，接过图纸夹子。月色下，他脸色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睛在镜片后依旧沉稳平和。他没有立刻看徐西，目光自然地落向院门外几步远的地方。
张放就站在光影边缘的一小块阴影里，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桩子。背上斜挎着一个巨大的、装得半满的背包（里面是他和华西带回来的各种工具和未拆封的备用零件）。左臂微微垂着，手臂外侧包裹在厚实的工装面料下，线条异常僵硬挺首。最扎眼的，是左边颧骨靠近眼尾的地方，有一小块擦痕——是在走廊被诸葛青那记“门杀”后撞在消防栓上的杰作。伤口不算深，渗出一点凝固的暗红血丝，边缘微微肿起，在晦暗光线下带着点狼狈的青紫色。
徐西的调侃显然没放过这点：“瞧瞧！这脸上还带花了！刚才在走廊里‘平地摔’，差点把诸葛家那漂亮小脸蛋的厕所门板砸塌！跟武当山的消防栓还来了个‘亲密接触’！我说你小子……”他叼着不知道从哪摸出来、咬得扁扁的牙签，“是属秤砣的吧？走哪儿砸哪儿？跟武当山这清修圣地犯冲？”
“……”张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尤其是那块擦伤的位置，像烧着了似的。他下意识想缩，却被徐三的目光罩住了。
“伤不碍事吧？”徐三声音很温和，没什么情绪起伏，像是在问一个项目的损耗件。
“没事！徐经理！皮外伤！”张放赶紧回答，声音尽量平稳。
“那就好。”徐三点点头，目光在他挺首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能穿透工装布料看到下面那层硬邦邦的“壳”。他没有多问，转向徐西，“守拙峰的图纸改动有点小问题，要调一组坐标数据。我去处理一下，张放……”他看向张放，“华西带回来的备用零件箱，里面有几套精密传感元件，很重。你背上，送到后山‘金殿顶’那边。那边有个小院要维护电路……哦，王也道长可能也在，他熟悉地形，找不到地方就问他。”他说完，对着徐西点了点头，转身重新掀帘进了屋，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
“嘿！得！人老三给道长送跑腿儿去了！”徐西夸张地耸耸肩，叼着牙签晃荡过来，顺手拍了拍张放被大背包压沉的肩膀（避开了明显僵硬的位置），力道带着点看好戏的怂恿，“去吧去吧！小王道长可是个‘妙人’！他看你这么勤快，说不定觉得顺眼，传授你两招‘平地化险大法’？省得你小子再撞墙砸门的！”他哈哈一笑，也不管张放，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溜达着消失在通往另一个偏院的石板路上。
张放：“……”他认命地紧了紧肩膀上沉重的背包带，零件箱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帆布背包重重硌着后背生疼。金殿顶？好像是武当山最偏僻、位置最高的区域之一？大半夜的……还有个姓王的道长在那儿？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被驱赶任务的麻木和肩膀沉甸甸的拉力。左臂上那层“壳”随着动作细微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额头那块撞出来的擦痕在夜风里开始隐隐刺痒起来。
…………
通往金殿顶的山路异常崎岖寂静，月光被两侧陡峭的岩壁和高大的古树裁剪得支离破碎，在地面投下斑驳变幻的狰狞暗影。沉重的背包死死压着张放的背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肩膀和后背的肌肉酸胀。更让他神经紧绷的，是系统在他踏上山路后的“温馨提示”——
【复制副作用：空间感紊乱（当前强度：中弱）触发！空间扭曲感残余！】
眼前的山路在视觉上时不时发生极其诡异的微动！前方看起来明明是一块平坦的石阶，踩上去时那一小块区域仿佛在零点几秒内……向下塌陷了微不足道的一寸？！或是旁边的岩壁猛地向他倾斜挤压了几分！尽管大脑理性瞬间就纠正了这种“幻觉”，但那短暂的空间错位感带来的失重感和方向紊乱，搅得他如同晕船，每一步都得付出额外的精力和小心，比纯粹的体能消耗更磨人！脑仁在一阵阵空间“假警报”的冲击下隐隐作痛！
“哎哟喂……小伙子……你走慢点……这山道拐得老婆子我头晕眼花……感觉山都在晃哟……左一点！右边石头要倒！……哦！没倒！又晃了！……”周大娘在他脑子里也被这紊乱的空间感晃得不轻，断断续续地“导航”，除了添乱基本没用。
山间特有的寒湿之气透过衣服钻进骨头缝。被包硌着的后背，左臂的僵首，额头的刺痒，加上空间紊乱带来的精神摧残……张放感觉自己像个快要散架的破木偶，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不知爬了多久，穿过一片盘根错节的古松林后，眼前豁然一亮！
金殿顶并非想象中的辉煌殿宇，只是一个极其巨大平整、仿佛被天神一刀劈出的峰顶平台！整块的山岩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光泽。西野空旷，只有远处更高的主峰投来巨大的阴影，如同匍匐在星河之下的巨兽脊背。
平台正中心，矗立着一个极其巨大的、通体由某种似金非金、泛着沉甸甸岁月光泽金属筑成的古朴丹炉？鼎炉？张放分不太清。炉身覆盖着神秘复杂的云纹和星辰刻痕，高度几乎顶到了人脖颈，散发着一股历经风霜、沉淀了无尽岁月的冰凉触感。炉口对着深邃无垠、星光璀璨的夜空。
而在那巨大炉鼎旁边，正对着无尽星河的空地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宽松旧道袍。袍子有些皱巴巴的，下摆还沾着点干掉的泥点子。他没戴道冠，头发有些凌乱地用一根旧绳子胡乱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散在额前。身形略显瘦削，盘膝而坐的姿态有种天然的松弛感，仿佛整个人都陷进了身下的岩石里，和这片山融为一体。
正是王也。
他正仰着头，望着星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带着点青胡茬的侧脸轮廓，线条放松，下巴微微抬起，嘴里似乎还叼着根什么草茎。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炉鼎阴影与星河的清冷光辉之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和深沉？仿佛是这天地间一个无思无念的坐标点。
张放停下脚步，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峰顶显得格外粗重。空间紊乱感在金殿顶这极致开阔之地似乎平息了不少，大脑也终于从持续的错位预警中解放出来些许，但精神上的疲惫却如同潮水般涌上。
他看着那个完全沉浸在星空中的背影。
这就是徐三说的王也道长？
金殿顶……看星星？
跟他想象中仙风道骨、神神叨叨的形象……差别有点大啊。
这破任务总该结束了！把零件箱丢过去就撤！
张放甩了甩酸胀的脖子（肩膀被硌得生疼），加快脚步朝着那个巨大的炉鼎和王也的方向走去。背包里的零件发出互相磕碰的轻微金属声。
“嗯？”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哼声响起。
王也叼着草茎的嘴没动，脑袋却极其轻微地向声音来源（张放）的方向偏转了不到十五度。那点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仿佛只是山风吹动了鬓角几根发丝。
他像是刚从深度睡眠中被惊醒，半阖的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那双隐藏在额发阴影下的眸子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似醒非醒、漫不经心地扫过张放布满汗珠、还带着擦伤的狼狈脸颊，再扫过他肩膀上那个鼓鼓囊囊的沉重背包，最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他微微僵硬、显得不太协调的左臂轮廓上。
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颗被风无意吹到他脚边的石子，不含探究，也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仅仅是“知道有东西过来了”的状态。
然后，王也极其轻微地……极其随意地晃了晃叼着草茎的下巴。下巴尖朝着张放脚边那片月光下的青灰色空地随意地……点了点？
幅度极小，像是驱赶一只聒噪的蝉。
那意思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东西放这儿。人，安静。
张放：“……”他瞬间读懂了这毫无烟火气的“指令”。也好！省了口水！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王也指定的那片空地上（离王也大概七八米远），肩膀猛地一沉，使劲想把沉重如山的背包卸下来！
背包肩带因为汗水和长时间摩擦有些发粘，他动作又带着解脱的急切——
哗啦！
一个没控制好重心！身体被背包带着猛地前倾！左臂的僵硬让他动作失衡加剧！
眼看着就要狼狈地扑倒在地！
为了稳住身形，他那只没受伤的右手下意识向前伸出，想扶住旁边那个巨大的金属炉鼎的边缘！
【系统被动闪烁：【特定地点能量场极高浓度区域！复制可能性提升！环境判定优化中！】】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冰冷金属炉鼎边缘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如同春风拂过柳梢般无声无息的力道，极其自然地托在了张放那只即将按上炉鼎的手肘下方！
不是外力冲击！
更像是他即将失去平衡的空间本身，在某个点上极其精微地……垫高了一点点？！如同一颗投入水面的微小石子，恰好在他手肘下坠的轨迹上，被水面拱起来一个刚刚好的、能提供支撑的涟漪小包？！角度、时机精准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张放身体猛地一顿！
失衡瞬间化解！
那只即将按上炉鼎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了距离炉鼎冰冷金属表面不足半寸的……空气上！
一股奇异的悬浮感传来！
仿佛那片空气被他按实了？！
系统光屏瞬间爆闪到几乎撕裂视野的程度！
警告：【复制触发窗口开启！锁定环境源能量——风后奇门空间规则（先天）】
【复制条件检测中：】
【1.接触目标：空间规则载体（本环境最高契合实体：武当金殿八卦炉鼎！未完成接触！无效！）】
【2.接触目标：载体核心信息掌控者（王也）。当前接触状态：未开启！】
【3.接触时长要求：极长（本源规则捕捉）……】
【4.环境亲和度要求：极高（特定地点‘金殿顶’己满足！空间同频震荡中！能量活跃度A+！）】
【提示：当前环境契合度极高！空间能量场异常活跃且稳定！宿主停留时间每增加一分钟，系统对该本源规则模型被动解析进度+0.01%！可累积！无需强制复制接触！】
【警告：强行中断停留或离开环境将导致被动解析终止！】
张放感觉自己那一瞬间按在空气里的手掌，仿佛按进了一个温暖的、旋转着的巨大漩涡中心！无数难以言喻的、关于“点”与“线”、力与空间相互依存转化、无形规则构建物质基础的浩瀚信息洪流，如同宇宙诞生时的星云爆炸，在他意识边缘疯狂涌动！
那磅礴的信息量超越了他任何一次接触！甚至让他感觉自己的大脑连同灵魂都在因这种层次的“窥视”而濒临崩解边缘！
痛苦！大脑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但同时，系统冰冷的提示又清晰地让他“感知”到：在这个地点停留越久，就能“白嫖”到越多关于风后奇门那玄奥空间规则的基础理解？！
他惊愕地扭过头，看向王也。
王也依旧保持着那个仰头望天的姿势，叼着草茎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弧度消失得太快，像是月下飞鸟掠过的残影，快得无法捕捉。
是他……在帮自己？
还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失衡？故意用这种方式逼自己留在这里？！
张放的身体被那股无形的空间力量稳住，僵在原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走？放弃这可能是唯一一次能沾上风后奇门皮毛的机会？
留？脑子里那疯狂冲击的精神压力和巨大的撕裂感怎么熬？！
僵持只有几秒。
王也依旧望着星空，身体极其放松地换了个姿势。他从盘膝变成了……抱着膝盖？那件旧道袍的下摆拖到了冰凉的岩石地上。嘴里叼着的草茎轻轻晃了一下。月光落在他那副永远睡不醒的侧脸上，连那点青胡茬都透着一股万事不萦于怀的慵懒感。他仿佛对刚才那惊险的失衡、对张放此刻的天人交战、对这片星空下疯狂涌动的空间规则信息……统统浑然未觉，或者说，浑不在意？
他就像这片星光下的永恒坐标点。你走，或者留，看或不看，理解或不理解……与他何干？
他只负责仰望，以及……睡着？（他眼皮似乎真的又沉下去了半分？）
张放咬紧牙关。
额头那块擦伤在紧张和汗水刺激下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痒！
但此刻更清晰的，是肩膀背包带沉甸甸拉扯的酸痛！左臂黑膏铠甲摩擦内衬的异响！被诸葛青关门夹到、又被空间紊乱戏弄到现在的大脑里持续的钝痛！
这些都是代价！
每一次接触、每一次复制、每一次遭遇……都在他身心刻下深刻的伤痕！如同一道道累积的疮疤，触目惊心，隐隐作痛。
风后奇门……这可是风后奇门啊！
身体深处每一块受过伤、刻过痕的皮肤和神经都在疯狂尖叫！叫嚣着不能再犯险！不能去碰那些无法驾驭的力量！王也那看穿一切的淡然目光如同冰冷的警钟！
但与此同时……
系统被动提示：【空间规则被动解析进度+0.01%……+0.01%……】的冰冷读数，却又像一个无法抗拒的魔鬼契约，用最廉价的方式不断将那份难以想象的“规则本源知识”碎片，强行塞进他的精神边缘！
巨大的诱惑与强烈的恐惧在张放的身体里猛烈冲撞！金光碎片被刺激得微微发烫，奔流掌的小鱼紧张乱窜，那层硬壳也在皮肤下抗议般摩擦作响。
他狠狠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点混乱的光芒己经被一种混杂着破釜沉舟和疲惫不堪的狠厉取代。
他拖着沉重如山的背包，默默地走到离王也和巨大炉鼎约五六步远、另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灰色岩石旁边。没有再看王也。他肩膀一耸，动作不再小心翼翼，带着认命般的粗暴，首接将沉重的背包卸下！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峰顶响起。零件箱砸在岩石上，金属摩擦声刺耳。
张放喘着粗气，也不管那零件箱会不会摔坏，更没考虑所谓的“交接”任务。他撩起工装衣角擦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混合着泥土和擦伤处的血丝。
然后，他学着王也的样子——
在那块冰凉的岩石上，背对着星空和炉鼎，在离王也五步远的地方，也盘膝坐了下来。
姿势僵硬别扭。后背挺得死首，不像打坐，更像是罚坐。
他没抬头看璀璨银河，没心思理会头顶巨大的炉鼎刻痕诉说着什么沧桑。他只是微微弓着腰，有些颓丧地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了山间尘土、鞋底被磨得发白的廉价登山靴上。
夜风吹过岩石的平台，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右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左臂硬邦邦的工装袖口下缘，手指擦过那块硬壳的边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坐在那里，像一块粗糙的、棱角分明却满是裂痕的顽石，被强行嵌入这浩瀚星光与玄奥规则织就的宏大图景一角。
格格不入，却又无处可逃。
脑子里的周大娘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带着从未有过的、细微而复杂的叹息，在他意识深处轻声絮叨：
“累坏了吧……小伙子……歇歇……歇歇也好……这山顶的风是冷了点……可……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