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透江东村时,采蘋的木屐声敲碎了青石板路的寂静。她刚转过巷口,便闻到熟悉的柴火香——那是母亲独有的灶台气息,混合着红菇的醇厚、海蛎干的咸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荔枝蜜甜。远远望见自家竹篱上挂着的鱼干在晚风中晃悠,像极了木兰溪里穿梭的银鲳,她忽然鼻子发酸,想起明日此时,便要踏上离乡的早船。
"阿蘋,洗洗手来帮衬。"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飘来,带着莆田话特有的软糯尾音。采蘋掀开草帘,撞见母亲正踮脚从灶台上取陶罐,蓝布围裙下露出的裤脚沾着星点面粉,像落在青石板上的蛎壳碎屑。灶膛里的松枝噼啪作响,火光映得母亲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却也更暖了。
厨房里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砂锅里的面汤正咕嘟咕嘟冒泡。采蘋一眼便认出,母亲用的是祖传的"九鲤陶锅",锅底刻着九尾鲤鱼绕着仙草的图案,那是外婆的陪嫁,据说用这锅煮面,汤头会带着九鲤湖的灵气。"今旦做妈祖面,要九样浇头,你去把窗台上的红菇、蛏干拣拣。"母亲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枝,火星子溅起来,照亮了墙上贴着的妈祖画像,娘娘手持水瓢,嘴角挂着慈爱的笑,与祠堂里的钱西娘画像竟有几分神似。
采蘋蹲在窗台边,细数竹筛里的食材:红菇、海蛎干、五花肉、蛏子、香菇、金针、豆腐、虾仁、花生。九样食材分九格摆开,宛如九鲤湖的九座仙山。母亲说过,每样浇头都有讲究:红菇是"丹砂染云",海蛎干是"明珠出海",五花肉要切作"水纹片",豆腐需剁成"浪花朵",连花生都得选的"双仁果",寓意"双鲤跃陂"。
"记得先炒五花肉,逼出油来再下香菇。"母亲递来铜勺,柄上刻着"水德永续"西字,是父亲当年从陂头捡来的断勺柄改的。采蘋接过时,触到母亲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在溪边浣衣、在灶台前熬蜜留下的痕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总说"掌勺的手稳,面汤才不会浑",此刻看着母亲搅动汤勺的手腕,果然如木兰溪的流水般平稳。
五花肉入锅的滋滋声中,母亲开始讲述妈祖面的规矩:"浇头要按'天三生水,地六成之'的顺序下,先三荤,后六素,最后撒花生。"她用竹筷夹起水纹片,油花在火光中溅成金色的星子,"你阿爷走那年,我按这规矩煮面,竟真的梦见妈祖娘娘托梦,说他在海上遇着白夫人护佑,平安归西了。"
采蘋心头一震,手中的蛏干差点掉进锅里。白夫人与妈祖娘娘,这两个在莆田人心目中同样神圣的存在,此刻在母亲的面汤里悄然交汇。她忽然明白,为何祠堂里的钱西娘画像与家中的妈祖像总有相似之处——在莆田人心里,她们都是水的化身,是苦难中开出的希望之花。
汤头熬到乳白时,母亲关了灶火,取出珍藏的"妈祖瓷碗"。那碗是祖上从湄洲岛请回来的,碗沿绘着十二道波浪纹,对应十二个月的潮汐。母亲往碗里先盛汤,再码浇头,最后挑入细面,九道浇头在碗里堆成小山,细面如银蛇盘绕,汤头似月华流转。采蘋注意到,母亲将筷子横放在碗沿,与碗口形成一道水平线,宛如木兰陂的堰体。
"筷子横放,是敬水神。"母亲擦了擦手,"当年钱西娘筑陂时,民工们吃饭都这么放筷子,说这样白夫人就能看见,咱们没忘了她的恩情。"她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塘北话"说:"阿蘋,你后颈的蛎壳印,还有这妈祖面的规矩,都是钱氏的血脉里带的。"
采蘋手中的瓷勺"当啷"落地,在寂静的厨房里激起回响。她望着母亲,发现母亲的眼睛竟与祠堂壁画中的白龙目一样明亮,里面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像两簇永不熄灭的傩火。母亲转身从衣柜深处取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半块双鱼玉佩,玉色温润,刻着的"陂"字与采蘋腰间的那块严丝合缝。
"这是钱氏的'龙鱼佩'。"母亲将玉佩塞进采蘋手中,"你阿爷临终前说,双鱼合璧,龙鱼互化,铁犀穴里的秘密,只有持佩者能解开。"她的手指划过玉佩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小的缺口,"当年白夫人化龙时,玉佩断为两半,一半随她沉入溪底,一半传给钱氏后人。你腰间的那块,是你阿爷从陂底捞上来的,这半块...是我嫁进来时,你奶奶给的。"
窗外突然响起夜枭的啼叫,采蘋打了个寒颤。她想起白日里老族长说的"铁犀吞月",想起壁画中铁犀背上的神秘纹路,此刻手中的玉佩竟发烫起来,缺口处渗出一丝凉意,宛如木兰溪的溪水在指尖流淌。母亲握住她的手,将玉佩塞进她的包裹底层,用荔枝蜜饯和红菇盖住:"不到万不得己,莫要示人。若遇着白夫人显灵的兆头,就把玉佩放在水边,它会指引你。"
灶台上的妈祖面还冒着热气,九道浇头的香气弥漫全屋。采蘋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都会煮妈祖面给她,说吃了面,白夫人和妈祖娘娘就会保佑她。那时她总把花生挑出来,攒在手心玩"九鲤跳龙门"的游戏,母亲便笑着刮她的鼻尖:"阿蘋将来要做女状元,比那九鲤还厉害。"
"来,趁热吃。"母亲将妈祖面推到她面前,筷子依然横放。采蘋望着碗里的"九仙山",忽然想起九鲤湖的祈梦传说,想起老族长说的"文脉"。她拿起筷子,却不是先挑面,而是夹起一块红菇,放进母亲碗里:"阿母,你也吃。"
母亲眼眶一红,却笑了:"傻囝仔,妈祖面要从头吃到尾,才算是圆圆满满。"她用筷子拨正采蘋的碗,"记住,到了长安,若有人问起咱莆田的吃食,你就说这妈祖面是'九仙聚宝盆',汤头里熬的是咱莆人的韧劲儿,浇头里藏的是咱莆人的巧心思。"
夜更深了,月光透过窗纸,在灶台上洒下一片银白。采蘋吃完最后一口面,汤碗里只剩一片红菇,像一朵盛开在月光中的杜楦梅。母亲收拾碗筷时,忽然指着窗外:"看,白夫人来送你了。"
采蘋转头望去,只见一只白鹤正从青垞山方向飞来,停在她家的荔枝树上,月光给它的羽毛镀上一层银边,鳞片纹路清晰可见。白鹤长鸣三声,振翅飞走,留下一片羽毛轻轻落在窗台上。采蘋拾起羽毛,发现根部的鳞片纹路竟与玉佩的缺口形状吻合,宛如一把钥匙,正要打开某个神秘的门扉。
母亲将包裹递给采蘋,里面除了玉佩、荔枝蜜饯、红菇,还有一小包蟟蜞酱,用荷叶包着,荷叶上还沾着新鲜的艾草香。"这海珍酱,你留着下饭。"母亲别过脸去,声音发颤,"到了长安,莫要委屈自己,想吃面了,就去集上买些海蛎,照咱厝的法子煮。"
采蘋点点头,将鹤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裹,挨着玉佩。她闻到包裹里混合的香气:荔枝蜜的甜、红菇的鲜、蟟蜞酱的咸,还有母亲身上的皂角香,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对家乡的全部记忆。忽然,她想起白日里在祠堂抄的《水经注》,想起"陂"字在竹简上洇开的水渍,此刻竟觉得那水渍像极了母亲眼中的泪光。
"阿母,"她轻声说,"等我在长安站稳了,就接你去看木兰陂的新堰,看那杜楦梅开遍陂头。"母亲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指尖掠过她后颈的朱砂痣:"傻孩子,只要你好好的,阿母在这厝边,天天都能看见白夫人护着你。"
窗外的荔枝树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只小手在轻拍窗户。采蘋知道,那是夜风在与她道别,是木兰溪在与她低语。她背起竹箱,向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夜色中的码头,身后传来母亲低低的歌声,是莆田的《送郎歌》改的词:"送妹送到陂水头,妹背竹箱哥心忧,白夫人护佑平安返,荔枝红时再聚首。"
走在青石板路上,采蘋忽然明白,这碗妈祖面里熬的,何止是九样食材,分明是莆田人对土地的眷恋,对水神的敬畏,对文脉的坚守。而她手中的双鱼玉佩,背上的竹箱,还有包裹里的鹤羽与梅种,都是这座海滨小城交给她的使命——去长安,去那个权力的中心,讲述关于水、关于梅、关于一个女子与一座陂的故事。
码头的灯笼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木兰溪上的渔火。采蘋摸了摸包裹里的妈祖面瓷碗,碗沿的波浪纹硌着她的掌心,宛如母亲搅动汤勺的手腕。她知道,无论走多远,这碗面的香气都会跟着她,如同白夫人的鳞羽,如同妈祖的慈目,如同故乡的月光,永远不会熄灭。
夜风吹来,带着荔枝花香和海水的咸涩,采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味道都记在心里。然后,她踏上船头,任由船工解开缆绳,任由家乡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唯有手中的双鱼玉佩,还带着母亲掌心的温度,如同木兰溪的水,永远在她血脉中流淌。
第二章 阿母夜烹妈祖面(续)
船离岸时,采蘋听见母亲在岸边唤她的小名,那声音被夜风撕成碎片,却又被浪花轻轻托着,送到她耳边。她不敢回头,怕看见母亲眼里的泪花,怕自己会像那被洪水冲散的蛎壳,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于是她低头望着手中的鹤羽,鳞片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忽然想起母亲煮妈祖面时,汤头里倒映的烛光——那是家的光,是无论走多远都能照亮归途的光。
船舱里飘来同船旅客的鼾声,采蘋却毫无睡意。她摸出包裹里的双鱼玉佩,借着舷窗透进的月光,仔细端详那道缺口。玉佩边缘刻着细小的纹路,像是木兰溪的支流,又像是白夫人的鳞片。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双鱼合璧,龙鱼互化",难道这玉佩不仅是钥匙,更是某种契约的象征?
船行至江心,忽然起了雾。采蘋走到船头,只见木兰溪在雾中舒展,宛如一条银色的丝带,系着江东村的祠堂、荔枝树、还有母亲的灶台。她摸出母亲给的蟟蜞酱,荷叶包裹上还留着母亲的指纹,那是她每日清晨搅拌酱缸时留下的痕迹。想起母亲说"到长安莫说蟟蜞二字",她忽然轻笑,这小小的酱料里藏着多少莆田人的生存智慧,又藏着多少不愿为外人道的乡音乡愁。
雾气渐浓,隐约听见前方有歌声传来,是莆仙戏的调子,唱的是《钱西娘筑陂》:"钱氏女,志如钢,舍身筑陂镇洪浪,白夫人,化龙去,留得清渠万年长..."采蘋心头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渔船在雾中若隐若现,船头立着位老艄公,正一边摇橹一边唱戏。她注意到,老艄公的船桨上刻着蛎壳纹路,与祠堂地面的双鱼图腾一模一样。
"小娘子要听曲?"老艄公发现了她,改用莆田话问道。采蘋点点头,老艄公便亮起嗓子,唱起另一出《妈祖显圣》:"湄洲女,执神灯,踏浪救难济苍生,龙女现,波涛平,千帆过后海波宁..."那声音苍凉而悠扬,像是从海底升起的海螺号,又像是从祠堂梁柱间漏下的傩鼓余韵。
唱到高潮处,老艄公突然停了下来,从船舱里取出个陶罐,里面装着新鲜的海蛎:"小娘子,来尝尝咱莆田的'天水蛎',沾着妈祖娘娘的灵气呢。"采蘋接过,发现海蛎壳上竟也有细密的鳞片纹路,与鹤羽、玉佩上的如出一辙。她忽然明白,在莆田,从钱西娘到妈祖,从蛎壳到鹤羽,从妈祖面到蟟蜞酱,所有的一切都被水神的丝线串联,形成一个庞大而神秘的文化网络。
雾气散去时,渔船己经远去,老艄公的歌声还在水面上飘荡。采蘋回到船舱,取出竹简,借着朦胧的月光,开始记录妈祖面的制作工序:"九鲤陶锅,松枝为薪,先炒五花肉,次下香菇、金针,加溪水三升,慢火熬至乳白,入细面,码九样浇头,筷子横放,敬水神..."写着写着,她忽然发现,这工序竟与钱西娘筑陂的步骤暗合:备料如筑基,炒料如砌石,熬汤如导流,码浇头如分水,横筷如堰成。
更漏声中,采蘋终于合上竹简,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包裹,挨着那半块双鱼玉佩。她摸了摸腰间的布囊,杜楦梅种还在沙沙作响,想起老族长说"白夫人会护佑",想起母亲煮面时的背影,忽然觉得勇气倍增。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她身后,有整个莆田的山水人文,有白夫人的传说,有妈祖的慈目,还有母亲的一碗妈祖面,永远为她留着灶台的温度。
船过九鲤湖时,天己微明。采蘋走出船舱,看见湖面上有九只白鹤飞过,正应了"九鲤仙翁"的传说。她取出鹤羽,朝着湖面轻轻挥动,竟有一只白鹤俯冲下来,衔走她发间的银簪——那支刻着"陂成鲤跃"的银簪,是母亲给的嫁妆。白鹤振翅飞向九鲤山,银簪在晨光中闪了闪,像是给她的临别赠礼。
采蘋望着白鹤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注定要留在故乡,有些东西则要带着上路。就像这银簪,就像母亲的妈祖面,就像钱西娘的传说,它们不是束缚,而是翅膀,是让她能在长安的天空下自由飞翔的力量。
太阳升起时,船终于驶离莆田地界。采蘋回头望去,青垞山己不见踪影,唯有木兰溪还在蜿蜒,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系着她的过去与未来。她摸了摸后颈的朱砂痣,那里还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像是白夫人落下的最后一个吻,保佑她此去平安,保佑她能在长安的宫廷里,为莆田的水德文脉,争得一席之地。
船舱里传来船工的交谈,他们用莆田话讨论着长安的繁华,讨论着"铁犀藏金"的传说。采蘋握紧了手中的鹤羽,鳞片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宛如一幅秘密地图,指引着她去寻找铁犀穴的真相,去完成钱西娘未竟的事业。
此刻,她忽然想起母亲煮妈祖面时,汤头里泛起的那朵红菇,那是苦难中开出的花,是莆田人在贫瘠土地上的希望。而她,就是那朵花结出的种子,带着家乡的水土,带着白夫人的祝福,带着妈祖面的香气,驶向更广阔的天地。
船帆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采蘋望向远方,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只要想起母亲在灶间搅动汤勺的身影,想起那碗冒着热气的妈祖面,想起鹤衔梅枝的清晨,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因为她的根,永远在木兰溪畔,在那个飘着荔枝香和蟟蜞酱咸香的小村庄,在母亲的灶台前,在白夫人的祠堂里。
这一路,她将带着妈祖面的温暖,带着双鱼玉佩的秘密,带着鹤羽的指引,走向长安,走向属于她的传奇。而所有的一切,都始于那碗夜烹的妈祖面,始于母亲眼中的泪光,始于莆田的月光与溪水,永远在她心中流淌,永不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