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巅,那场涤荡灵魂的哲学思辨尘埃落定。
景行并未急于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
他深知。
真正的“降维打击”,非一味摧枯拉朽,更在于精雕细琢的构建。
新秩序的奠基,系于“人”。
尤其是那个身处权力风暴眼,却最易沦为傀儡的稚奴。
“系统。”
景行盘膝静室,声线平稳如渊,“调阅稚奴近况,重点关注他对‘引导式课业’的反馈。”
【信息调取中……】
【稚奴近期对宫廷事务细节的关注度显著提升。】
【对您通过‘格物致知堂’秘密渠道输送的‘见微知著’系列故事与案例剖析,展现出极高的理解与吸收效率。】
景行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为稚奴设计的“课业”,从不涉及虚无缥缈的帝王权术。
而是具体的,细致入微的观察方法,是洞察世事的思考逻辑。
他要教的,并非如何权柄。
而是如何理解权力之下汹涌的人心,以及这纷繁复杂的世情。
紫禁城,养心殿偏殿。
年仅七岁的稚奴,小小的身躯端坐于书案之后。
面前摊开的,并非圣贤经典,而是一份内务府关于宫中用度的小额支领记录。
寻常时候,这类琐碎账目,他多半是扫过一眼,便交由掌印太监处置。
但今日,他看得格外认真。
那双本该只有纯稚好奇的清澈眼眸,此刻却微微蹙起。
隐约间,竟透着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审视与锐利。
“李伴伴。”
稚奴忽然开口,嗓音稚嫩,却吐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这份记录上载明,上月浣衣局申领的皂角,比前月多出三成。”
“宫中人口未曾增减,气候亦无反常,为何用度不降反升?”
侍立在侧的内侍李伴伴,正是景行通过“格物致知堂”巧妙安插入宫,少数能近身稚奴的可靠棋子。
他闻言,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回陛下,许是……许是近来天气略显潮湿,宫中衣物换洗频繁了些。”
稚奴纤细的小指,轻轻点在账目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数字旁。
“此处记录,同期烘衣所用的木炭,用度却不增反减。”
“若当真是天气潮湿,烘烤衣物的木炭用量,岂有不升之理?”
李伴伴额角,悄然渗出一丝细密的冷汗。
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年幼的陛下,竟能从这两项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用度中,敏锐地嗅出破绽。
这,正是景行“先生”所传授的“关联思维”——万事万物,皆有牵连;纷繁表象之下,必有其内在逻辑。
稚奴抬起头,平静的目光望向李伴伴。
“先生曾与朕讲过一个‘硕鼠盗仓’的故事。”
“他说,再微小的孔洞,倘若不能及时察觉,日积月累,亦能蛀空整座粮仓。”
他微微一顿,语气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不想成为那个对粮仓被盗懵然无知的仓管。”
“李伴伴,你代朕去查明,这多出来的三成皂角,究竟流向了何处?”
“又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这只窃食的‘硕鼠’?”
李伴伴心中骇浪翻涌,连忙深深躬下身去。
“奴才遵旨!”
“奴才即刻便去查办!”
他躬身退出时,脚步都显得有几分虚浮。
这位小陛下,当真……脱胎换骨了。
那些由“先生”讲述的,看似寻常的故事与道理,竟己在他心中悄然扎根,破土发芽。
稚奴目送李伴伴离去的背影,小小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得意。
唯有一种淡淡的,专注的思索。
他忆起“先生”在密信中所写的一句话:“权力之大小,非在于你能号令多少人,而在于你能洞察多少真相,守护多少公道。”
太过深奥的道理,他尚不能完全领会。
但他隐约觉得,“先生”所言,是对的。
曹安总管,总是教他要威严,要懂得恩威并施,驾驭人心。
赵太傅,则总是教他要仁德,要效法先贤,垂拱而治。
可唯有“先生”,会细致入微地提醒他,要注意浣衣局多用了多少皂角。
会告诉他,那些枯燥数字的背后,可能潜藏着不公与贪婪。
“曹安,赵秉文……”
稚奴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
他年纪虽幼,却也本能地感受到这二人在宫中盘根错节的巨大影响力。
以及他们对自己那看似恭敬温顺,实则各怀鬼胎的复杂态度。
从前,他只觉得他们高深莫测,令人敬畏。
如今,他却从“先生”的教诲中,学到了一点点……如何去审视,去看透他们。
“先生说,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越要置于最明亮之处审视。”
“因为他们的每一个细微选择,都可能牵动无数人的命运,影响国祚的走向。”
稚奴的小手,不自觉地轻轻攥成了拳。
他或许,还不能立刻改变什么。
但他可以开始学着去看,学着去分辨。
青城山上,景行及时收到了李伴伴通过秘线传回的讯息。
【稚奴己能独立剖析宫中用度异常,并主动下令追查。其逻辑推断清晰,言辞审慎有力,初步显露明辨是非之能。】
景行唇边,逸出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
很好。
这颗在他精心布局中,最为关键的棋子,正按照他的预想,悄然蜕变,茁壮成长。
他并不需要稚奴立刻化身为一个权谋算计的顶尖高手。
那不切实际,亦非他所愿。
他所要赋予稚奴的,是一双能洞穿层层迷雾的锐眼。
一颗能明辨善恶是非的本心。
唯有如此,当他未来为稚奴荡平前路所有荆棘,将那至高无上的真正权力交还其手时。
稚奴,方能承其重,行其道,不负苍生所托。
“曹安,你以为掌控了幽深宫闱,便能一手遮天,蒙蔽圣听,将幼主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景行心中冷然一哂。
“赵秉文,你以为凭借满腹圣贤之道,便能将稚奴引为私用,助你觊觎那虚无缥缈,代表着无上气运的癸玺么?”
他们,都大大低估了这个时代孩童所蕴藏的潜力。
更远远低估了来自另一个更高维度文明的教育理念,所能催生出的颠覆性力量。
稚奴的成长,将是刺向他们那张伪善画皮的第一道锋芒。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景行放下手中的密报,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投向遥远的京城方向。
真正的棋局,至此,方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
他不仅要破局,更要……亲自“育龙”!
夜色,依旧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但景行的眼中,却己然清晰无比地映照出那即将撕裂无边黑暗的,璀璨破晓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