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我错了。”他的哀求声听起来无比凄惨：“求你救救我……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加斯帕眼中涌出咸涩液体，如随时可能溺毙的落水者，拼着最后的力气，举起左手，带着无限期盼，伸向方文杰。
他哭了，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方文杰低头注视着他，深黑色的目光安详、宁定，没有一丝波动。
片刻，他伸出右手，轻触对方的指尖。
远处的警戒塔上，露易丝微皱起眉头，将眼睛从瞄准镜前挪开，拿起挂在胸前的战术望远镜，扩大视野。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场景。”她轻声喃喃自语。
露易丝想起来了。
那是米开朗基罗创作的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画《创造亚当》。
方文杰此刻无论所在位置还是动作，都与画中的上帝一模一样。
……
就硬件设备方面来看，莫拉尔镇上这间小小的治疗室其实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是高端。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弗莱彻愿意在这方面投入大笔资金。
他的确花钱买了一些医疗器械，但其中的大多数，比如全自动生化分析仪、伽玛射线立体定向反射装置、医用磁共振成像系统、X射线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仪……这些昂贵且体积庞大的仪器，统统来自于捡漏。
方文杰不知道弗莱彻最初开始做地下军火生意的时候究竟是靠着什么起家。但他知道在非洲这种战乱之地，很多东西其实不需要购买。比如军人政变颠覆国家，很自然的引发混乱。每当这种时候，当地民众就会冒着生命危险，自发组团进行零元购。
“火焰之狼”在很多非洲国家都执行过战斗任务。这些医疗器械都是弗莱彻从当地医院里“带”回来的。虽然有些已经破损，却不影响使用。
弗莱彻是个节俭的人，而且在医疗方面颇有眼光。
方文杰在这些器械当中甚至看到了专用于女性的检测及治疗设备。
比如乳腺钼靶。
雇佣兵们把加斯帕搬进医疗室，方文杰打开摆在手术台斜对面的骨科手术导航定位系统。这台老旧的仪器虽然外壳破损，露出杂乱的内部机件与各种线路，但功能方面仍保持完好，显示屏图像清晰可辨。
这种仪器可以帮助医生在手术过程中确定手术目标和路径，提高手术效率和患者的安全。
方文杰从陷入昏迷的加斯帕身上抽取血样，做了个简单的血液分析，电子检测仪很快给出了结果。
“A型血，最常见的那种。”方文杰挪动转椅，抬手指了一下摆在对面金属架子上的几只大型纸板箱，吩咐守候在旁边的玛玛鲁克森：“帮我弄点儿血回来，动作要快。”
加斯帕失血太多，虽然给他做了紧急止血处理，情况却不容乐观。
玛玛鲁克森显得有些迟疑：“医生，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方文杰微笑着回答：“为什么不呢？别忘了，我是医生。”
这答案至少在逻辑上没有问题。
亨迪在旁边愤愤不平的补充了一句：“他是个该死的白人杂碎，臭不要脸的白皮猪。”
方文杰瞟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加斯帕，将视线回转到气鼓鼓的亨迪身上：“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家伙，可他罪不至死。我觉得应该给他个机会，也许加斯帕在以后的某个时候会实现自我救赎，说不定你们还会成为朋友。”
“这不可能。”亨迪用力甩了甩头，脸上厌恶憎恨的表情一览无遗：“他想杀了鲁克森，还想杀了杰克。虽然我不怎么喜欢杰克，但我不愿意看到他死，尤其是死在加斯帕这种人的手里。”
“一切皆有可能。”方文杰笑着宽慰道：“好吧！别站着不动，抓紧时间帮我弄点儿血回来，否则这家伙就真的撑不住了。”
玛玛鲁克森对方文杰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他耸了耸肩膀，走向对面的金属架，扛起沉重的医疗器械箱，带着亨迪走出治疗室。
在雇佣兵之间，抽血是很常见的事情。虽然道理等同于献血，可无论在任何场合，都不能用“献”或者意义近似的词。
每个人都牢记着自已的血型，因为在紧急状态下直接报出血型说不定可以救自已一命。
人均抽血量两百至四百毫升。以加斯帕目前的状况，方文杰觉得至少要在这家伙身上消耗八千毫升血。
十二毫米口径子弹威力巨大，彻底粉碎了他的小腿骨。膝盖以下被彻底炸飞，就算能够把断脚接上，中间也失去了至少十五厘米的生理组织。
修复与复原是一对近义词，却并非意义相同。
第三、第四两次世界大战使医疗技术研发突飞猛进。断肢再生成为了整个医学界最为关注的重点，却一直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口。
相比之下，断肢修复技术却愈发成熟，适用材料也越来越多。
用合金或者合成材料给加斯帕装上一截骨头，填充人工仿生肌肉，从他屁股上割下两块皮肤进行医用护理增生，好好休养几个月，这家伙就能站起来，活动自如。
方文杰不是爱心泛滥的烂好人。
有些人可以杀，但有些人必须救。
按照计划，他原本打算强行挟持加斯帕，让他跟从雇佣兵团队参加训练，让这个傲慢的家伙尝尝在极端环境下增加百分之三十训练量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加斯帕拔枪的时候，方文杰动了杀意。
可是他大脑深处同时产生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必须让加斯帕活着。
方文杰毕竟是个医生。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产生救人意识的同时，会同时冒出“必须”这个前缀？
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也许不是自已的主观意识，而是来自于那种改变自已整体状态的神秘细胞。
毫无疑问，它在自已体内的寄生状态已经非常深入，甚至永远不可能将其剥离。
究竟是共生，还是以自已为主导？
来到莫拉尔镇后，方文杰利用这里的各种医疗设备对自已进行过多次检测。身体各项数值稳定，健康情况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寄生细胞仿佛彻底沉睡，丝毫没有占据并控制自已身体的迹象。
方文杰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偷偷试过，他可以通过脑部发出命令，在身体表面释放并覆盖厚厚的生物装甲。
也许还有更多的特殊能力，只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尚未掌握释放的要点，无法使用。
这只是一种猜测。
因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细胞也属于生命，既然有着强悍无比的寄生能力，它就不会心甘情愿成为附着于宿主体表的异形装甲。
弗莱彻的态度也是促使他打消干掉加斯帕念头的原因之一。
加斯帕虽然有着强烈的权力控制欲，但他可以算是弗莱彻派驻莫拉尔镇的新任代理人。
“火焰之狼”佣兵团的综合实力很强。
克里斯与格列夫带走了八十多名正式队员和一百多名预备队员，他们在赛维康拉特建立了新据点。这相当于整个团队百分之九十的突击力量。
留在莫拉尔镇上的正式队员还剩下三十七个人，其中包括露易丝与亨迪在内的伤员。除此而外，还有多达三百多人的后备力量。
所谓“后备人员”，指的是尚未通过综合训练考评的非正式队员。他们的等级比预备队员还低。如果把正式队员看做精英，那么后备人员就是杂兵。
林林总总所有人加起来，相当于一个营的编制。辅以精良的武器装备，这股力量的确可以在战乱之地拥有一定程度的话语权，甚至灭掉军事力量很弱的小国家。
加斯帕的飞扬跋扈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在他身后，有着来自弗莱彻的支持。
仅仅一个电话，弗莱彻就放弃了派驻莫拉尔镇的代言人。
方文杰很清楚，自已在弗莱彻心目中的地位绝对没有那么重要。自已虽然接受了军火商开出的条件成为他花钱雇佣的下属，可彼此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合作。
他隐隐可以猜到弗莱彻的想法————加斯帕死就死了，没什么值得可惜的。通过电话里短短几句话的交谈，弗莱彻已经对发生在莫拉尔镇的事情多少有所了解。种种麻烦都因加斯帕而起，想要解决就得花费一番心力。既然方文杰已经出手，更重要是所有人都站在他那边，弗莱彻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看似把决定权交给菲利克斯医生，其实是扔给他一个烫手的山芋。
杀了人，就意味着方文杰必须对莫拉尔镇负责。
不杀，已经闹开的事情可能无法收场。
然而这两点在方文杰看来其实并不重要。
他由此多多少少可以揣摩出弗莱彻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发生在莫拉尔镇上的所有事情在弗莱彻看来统统可以无视。
加斯帕是他的亲信，可以放弃。
多达数百人的军事力量可以放弃。
甚至就连储备在这里的武器弹药、后勤物资、车辆设备也可以放弃！
方文杰对此没有丝毫证据，这一切都是他自已分析得出的结论。
被神秘细胞改造过的大脑堪比运算精度强大到极致的计算机。
弗莱彻可能还有后手，比如委派新的代理人。
加斯帕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能不那么重要，甚至有可能潜藏着某种利用、取代、吞并之类的阴谋。
还有一种可能：弗莱彻身边的亲信团队已经被外来势力渗透……
所有这些选项都可能是真实答案。
然而方文杰认为选项一，也就是“弗莱彻放弃莫拉尔镇”的可能性最大，概率足足超过百分之七十。
任何解释都必须符合逻辑。
放弃莫拉尔镇，意味着弗莱彻的关注核心转移到其它方面。
方文杰对军火商人的日常业务不是很熟悉，他只能根据自已所知的情报进行分析，进而得出结论————赛维康拉特在弗莱彻心目中具有不可代替的重要地位。
那个矿脉早已枯竭的黄金小镇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看着昏迷不醒的加斯帕，方文杰轮廓分明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
他拿起手术刀，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刀花，从加斯帕的断腿伤口边缘割下一小块皮肤。
没必要杀人。
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对方文杰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
赛维康拉特镇。
克里斯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指针刚刚走过上午十点二十一分。
格列夫坐在对面，递过来一瓶刚打开的黄桃罐头。克里斯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拔出格斗刀，直接将刀尖插入瓶中的黄桃块，把这种美味的食物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虽然早餐吃得很饱，但向来喜欢水果的他并不拒绝额外加餐。
格列夫问：“老板那边怎么说？”
克里斯将罐头瓶举至嘴边，灌了一大口甜美的汁水，强烈的舒爽感沿着食道在身体内部弥漫开来。
“设备目前还在亚历山大港。”克里斯放下罐头瓶，继续用刀子插着黄桃，边吃边回答。
格列夫深深皱起眉头，疑惑地问：“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发货？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
克里斯解释：“这事不怪弗莱彻。他得到消息的时间太晚。准确的说，黑武士佣兵团，也就是那些该死的瑛国佬，他们也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通过特殊渠道才得知这个秘密。如果不是弗莱彻在黑武士内部安排了眼线，我们直到现在也一无所知。”
格列夫咂了咂嘴，满脸都是极为难看的表情：“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必须加快速度。那帮瑛国佬不会放弃已经到嘴的肥肉，他们肯定还会打回来。”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克里斯认真地说：“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那玩意儿很硬，强度跟钻石差不多。如果没有专用的钻探设备根本进不去。说实话，弗莱彻比我们还要急。他一直在催促，等设备抵达，我们就……”
正说着，克里斯突然听到空气中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