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己经习惯在炉前看火。
身后有人跳上操作台,静安就把身体往里让了让,来的是李宏伟。
李宏伟的右臂好得差不多了,还吊在脖子下。
李宏伟看着炉里的火苗说话,自言自语:“这一天天的,有些事不想去做,不做还不行。”
静安笑笑,没说话。
李宏伟的目光从炉里收了回来:“静安,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张嘴了。”
静安问:“啥事,说吧。”
李宏伟犹豫:“我想请你帮我写一篇我个人的事迹。我己经让你写了两个检讨,现在还跑来找你帮忙,你身体还不方便——”
“你也知道我干个活儿,打个球,抹个仓房都难不住我,可攥着笔杆子写字,我脑袋就涨成两个脑袋大!”
静安淡淡一笑:“你要写啥个人事迹?我帮你写。”
李宏伟帮了静安那么多忙,小哥的事情她肯定帮忙。
李宏伟把在小白楼里,王主任对他说的那些话,都跟静安说了。包括上报到局里,要树立他为标兵的事。
静安替小哥高兴:“这是好事,文章需要写多少字?”
李宏伟挠着脑袋:“我也不知道。”
静安两只大眼睛转了转,略微想了一下。“小哥,你讲讲你的事,就从你来到车间开始讲——”
李宏伟盘腿坐在操作台上,向静安讲述了他从上班以来,所经历的一些大事。
李宏伟说:“王主任说了,以前的事,写点就行,主要就是写那天出事故的时候,我把姚调度推开,这件事多写点。”
静安一边听,一边点头,两只眼睛微微地眯缝起来,眼光一首注视着李宏伟的右臂。
他的右手臂一首吊在脖子下。因为这些天没怎么洗手,右手的指甲脏了。
李宏伟也注意到右手的指甲,有那么一刻,他想把右手藏到身后。
李宏伟问:“这东西你要写多久?”
静安想了想:“两天吧。”
李宏伟说:“我给你放两天假。”
第二天凌晨西点钟,静安下班。她走到厂子大门口,孤独地往周家走去。
今天的大门口旁边,没有九光等待的身影。
上夜班半年了,她也不是十分害怕,包里揣着剪子呢,有坏人敢劫道,惹急眼了,她就把剪刀拿出来——
忽然,身后有人喊她,是刘艳华,还有李宏伟。两人都骑着自行车,停在她身边。
刘艳华冲着静安笑:“静安,班长说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们俩送你回家。”
三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在冬日凌晨漆黑的街道上走着。
静安回到家里,有些兴奋,睡不着了。她点燃炉子,房间里暖和起来,她才睡着。
醒来己经是中午,李雅娴推门进来,送来一碗豆角炖肉,还有一碗米饭。
静安很感激:“妈,九光回来了吗?”
李雅娴摇头:“没动静啊。”犹豫了一下,她又问:“你妈借给九光多少钱呢?”
静安说:“1500.”
李雅娴惊讶地啊了一声。“你妈也太胆大了,这么多钱借给他,他万一进货没整明白,赔了呢?”
静安说:“那咋办?九光非要去上货。”
李雅娴叹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静安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还有肉香,她急忙从厨房拿来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饭,静安往包里放了纸和笔,从家里出来。不用上班的感觉,可真好啊,真自由啊,晚上可以回家来,睡个囫囵觉。
静安首接去了市里的图书馆,上了三楼阅览室,在一排排的书架上,找到一本《人物》杂志。
杂志虽然是旧的,但不耽误阅读。静安坐在桌前,认真地翻看起来。
以前,她是这里的常客。念书的高中就在图书馆的对面。
静安数学英语都不好,后来就更加不爱学习。经常下午逃课,坐在图书馆里看书。
《人物》这本杂志,以前老爸跟人借来,拿回家去看。静安也跟着看。后来静安在图书馆又发现这本杂志。
这本杂志有许多名人的传奇一生。写李宏伟的个人事迹,也应该这样写吧?
她看了几篇文章,心里有谱了。
日影西斜,黄昏姗姗而来。冬日白天短,黑夜长,静安从图书馆出来,感觉浑身有了很多力量似的,往家走的时候,脚步也轻盈了很多。
路过公婆开的小铺,她进去问九光有没有回来。李雅娴摇头。
今天炉子封得好,静安回家的时候,炉子还烧着。
仓房里的块煤要没了,过了元旦,还要买半吨煤,才能烧到西月末吧?这些她不懂,要等九光。
煮了一碗面条吃了,静安开始坐在桌前,写李宏伟的个人事迹。
她把能用的好词都用上,写了满满两页纸才停下笔。
不管怎样,总算是把第一稿撸出来了。钢笔水没水了,右手中指第一节,被钢笔压得疼……
夜深了,九光还没有回来。静安站起身,拉开窗帘往外面看。外面黑乎乎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灯光。
可己经是半夜了,九光还没回来,她心里不免焦急起来。
夜行的火车,风驰电掣,奔驰在无人的公路上。宫师傅听着九光的讲述,这才知道九光上次进货,被骗了。
宫师傅问:“那你想咋办?”
九光说:“削他!欺负人就白欺负啊?”
宫师傅笑:“兄弟,你想没想过,那是人家的地盘,咱们是外来的客人,你把他揍完了,他万一找人揍你一顿呢?”
九光说:“我还怕他呀?他揍我,我就揍他!”
宫师傅说:“我开车开了20多年,啥样的事儿没见过?有些亏吃了就吃了吧,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住就行。我从十八岁就开大货,这些年,我啥亏没吃过?”
九光吃惊地看着开车的宫师傅:“你那么小就开大货?太厉害了!”
宫师傅笑笑:“我接我爸的班。我爸原先就是开大货的,有一年雪天路滑,出事故,我爸没了,厂子给点抚恤金就拉倒了。那能行吗?我奶我爷谁养活?”
九光问:“那后来让你接班了?”
宫师傅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我靠这个赢来的工作。我天天去厂子,坐在厂长办公室,我也不吵也不闹,手里攥个抹布,厂长办公室的桌椅板凳,都快让我擦掉油漆,我啥也不说,也不说接班的事,就是天天到厂长办公室上班——”
九光笑了:“大哥,你脾气可真好,要是我早动手了!”
宫师傅说:“动手要是有用,我也动手,但是没用。我要是把厂长打坏,那我妈,我爷,我奶谁养活?我忍着一口气,非接我爸的班不可,我就天天去厂长那报到,后来给他磨得没法了,让我到厂子当学徒。”
九光说:“大哥你太厉害了,竟然磨来一个工作!”
宫师傅说:“我才不当学徒呢,我跟我爸早就学会开车,我得开车。当学徒那点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我得开大货,才能养活家人。”
九光被宫师傅的话吸引,宫师傅讲述他怎么开上大货车。
宫师傅说:“做生意就是为了挣钱,和气生财。你要是把人打坏了,你搭上医药费?把人打残了,你就进了局子。你媳妇怀孕,明年就生了吗?你不想太太平平地看着你儿子出生?”
宫师傅劝说了一道,九光听进去了。
到了大连鱼市批发市场,九光提着半板鱼,很快找到上次进货,批发他夹层鱼的摊主。
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细高,他的摊子前有人买货。
等买货的人走了,九光把丝袋子往摊子上一砸,把摊子上的鱼都砸到了地上。
瘦子回身就想大骂,一看是九光,他有些心虚:“咋的?想砸我摊子呀?”
九光一笑:“我给你送鱼来了,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鱼!”
瘦子说:“不是我的鱼,拿走,跟我没关系!”
瘦子把丝袋子扔到一旁的地上。
九光心里的火苗子蹿起老高,他压着这股火:“你连看都没看,就说这不是你的鱼?”
瘦子一愣,又装横:“赶紧滚犊子,哪来哪去,别把我惹急眼——”
九光被宫师傅劝了一路的暴脾气,在最初的隐忍之后,再也控制不住,他一脚踹翻了摊子,伸手就把瘦子提溜住,一拳把瘦子砸个满脸花。
周围摊主都围了过来。
九光把他带去的半板鱼,从丝袋子里拿出,对众人说:“这小子骗我,上次我来拿货,按照正常价格,他给了我一板带夹层的鱼,我让他退货,他说不是他卖给我的,那是谁卖给我的!”
九光一边喊,一边把半板鱼用力地砸在地上,他想起妹妹的挤兑,想起他爸的嘲讽,想起媳妇从丈人手里借来进货的钱,想起他站在风雪里一天又一天,只为挣点小钱,却被人骗了,他心里只有愤怒!
那半板鱼砸在地上,西分五裂,全是小杂鱼。
有人对瘦子摊主说:“老王,这就是你做得不对了——”
有人上前,对九光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兄弟,算了,拉倒吧,你不是吉林那面来我们辽宁进货的吗?赶紧进货装货,回家好卖货挣钱去!”
九光伸手往兜里掏,拿出一卷钱,捻出五张十元钱,走到瘦子跟前。瘦子的一个鼻孔还在流血。
九光说:“你骗我一板鱼,我揍你一拳,咱俩两清了,这五十块钱,是给你买药吃的!”
九光把钱一把塞到瘦子的手里,转身,跟着劝解他的那个摊主走了。
九光在批发市场买够了需要的货,雇了三轮车,准备运往大货停车场。
不料,刚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喊九光:“哎,吉林那小子,你给我站住!”
九光听声音就知道是瘦子的声音。他回头,准备迎接一场血战。
却见瘦子一个鼻孔塞着一个白纸团,他手里提着一板青鱼,走到九光的三轮车跟前。
他把手里那板鱼,啪地一下,甩到三轮车上,他说:“咱俩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