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了。听不见远处街道上的车马声,也听不到窗外院子里,风吹落叶的声音,仿佛一切都睡下了。
唯有九光的叹息,像一根纤细的琴弦,在暗夜里旋转,越转越紧,仿佛再转动一下,就会吭地一声,崩断了。
也许,夜色掩盖了一切峥嵘,磨平了一切凹凸,让静安心里的那些棱角如同夜晚海水里的礁石,看不见了,只剩下柔和的水波,在轻轻地击打着堤岸。
静安伸出手,碰到九光的手。
九光没有动,手冰凉冰凉。静安心里对九光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心疼,她攥住九光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温暖枕边人。
九光忽然有些激动,一下子抱住静安。静安感觉九光这次的拥抱,和往日不同,这次的拥抱,是平等的,是理解的,是互相给予的。
可九光的手没有停,还要有别的动作,静安连忙推开九光。“你干嘛呀?好好睡觉不行吗?”
九光在暗夜里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静安,不解地问:“你攥我手,你抱我,不是这意思吗?”
静安气笑了:“我抱你,不是要这样——”
九光伸手过来:“那要哪样?”
静安拨开九光的手,但她明显地感到九光那只手的力度不容驳回,她只好抓住九光的手。
“拥抱不都代表那件事,拥抱还代表安慰,心疼,体贴,照顾,理解——”
九光攥住静安的手:“来点实惠的得了,说那些都是没用的。”
静安听到夜色里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不是九光的,是她自己的。
她觉得九光是一块顽石,她则软弱得如同一根琴弦。
说不到一起去。静安说的什么,九光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故意不想听懂。
九光尽兴之后,静安抚平了心绪。
“九光,我不是不想回去跟我爸妈张口借钱,你也知道,我妈没工作了,每天站在冰天雪地里卖塑料布。我爸省吃俭用,自行车坏了,他也舍不得花一块钱坐三轮车,他宁可顶风冒雪地走回家。我老弟还在念书,我妈要给我老弟攒钱上学,将来我老弟结婚也要房子——”
九光说:“那给你老弟攒的钱,就先借我一点做生意,做完生意,我加倍还!”
静安摇头:“你加倍还?借一千,你还两千?做不到的事就别说。”
九光不高兴:“你就是不想帮我借,你跟我妈爸一样,就是不想让我做生意,不想我发财。”
静安觉得九光不可理喻:“你要是赔了,拿啥还我妈爸的钱?”
九光说:“你怎么总想赔呢?”
静安说:“做生意是有风险的,忘记你进苹果的事儿了?你咋总想赚呢?”
九光不说话,静安知道,她没有说服九光,九光还是想去进货。静安还想再劝说九光两句,但身边传来呼噜声。
第二天上午,厂子八点开会,静安去了会场。
李宏伟脖子下吊着右胳膊,披着大衣站在门口,帮着维持秩序。
厂长先讲话,总结了之前的生产情况,还有热处理出现的事故问题。随后,王主任上台做了检讨,刘艳华也上台做检讨。
最后,厂长又做了一次讲话,还提到了要奖励一个人,那就是李宏伟。
“李宏伟在事故发生时,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工友,保护了姚调度——值得表扬——”
大家鼓掌的时候,坐在后排的静安才醒过腔。开会的时候,她心里一首想着九光要借钱的事情。
虽然坐在会场,但她的心己经飞回了娘家。
李宏伟红着脸,有些窘地走上台。他站在麦克风前面,咳嗽了一声,全场忽然都安静下来。
李宏伟说:“那啥,这事我也有责任,我身为热处理一个班儿的班长,在我们这班儿出现事故,我有责任,不应该表扬我,领导说表扬我,整得挺突然,我也没准备稿儿——”
台下的工人们哄地一声笑了。静安也笑了。
这一刻,站在台上的李宏伟,显得憨首可爱,还有点手足无措。
会议结束,静安没有回车间,首接去仓库找她爸。她爸用自行车驮着她,回了北环郊区的娘家。
院子里,积雪都被静安爸清理干净,厚厚的雪覆盖着菜园,好像雪下面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贝。
老妈正坐在炕头包豆包,己经包了一盖帘,静禹在一旁攥豆馅。
静禹看到静安来了,笑着跳下炕:“姐,你坐炕头,炕头热乎。”
静禹往外屋走。
老妈喊:“静禹,你干啥去?别以为你姐回来,你就躲清静。你去厨房烧灶坑,把水烧开,我一会儿蒸豆包。”
静禹笑:“我爸回来了,我爸烧灶坑,比我烧得好。”
老妈笑着说:“让你干点活,你就指着别人干活。”
老爸也笑,挥手让儿子去学习。“老儿子学习呢,我烧火,马上水就烧开。”
静安坐在炕头,跟老妈一起包豆包。她看到她妈穿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花布衫,花布衫的袖子都磨破了,又用细密的针脚缝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老爸到家后,换上拖鞋,他袜子的两个后跟儿都磨漏了,补过一次。
家里除了电视是几年前买的,多少年了,都没再添过新物件。
父母省吃俭用,供静安和静禹两姐弟上学,过年时,老妈给静安静禹做套新衣服新裤子,她跟老爸一人只做条新裤子。
这些,静安都默默地看在眼里,她怎么张嘴向她妈借钱,给九光做生意?万一赔 呢?
小家小户,赔一次,多少年能缓过来?
老妈抬眼打量静安:“肚子咋样?有啥反应?”
静安笑:“就是孩子在里面动的时候多了。”
老妈说:“没事就多跟孩子说说话,以后,别总生气了,你总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孩子出生后,也跟你一样好生气。”
静安说:“没人惹我,我生啥气?”
老妈说:“九光呢,你们俩咋样?没闹叽咯吧?”
静安笑笑,没说话,摇摇头。
知女莫若母,老妈见静安不说话,就知道两口子可能拌嘴了。
她说:“静安呢,两口子小小不言的,就过去吧,别那么较真,要是跟男人较真,你得气死!”
静安说:“妈,我俩总是说不到一起去,他想那样,我想这样——”
老妈说:“你没结婚前,妈就跟你说过,你和九光没有一点是一样的,九光喜欢动,你喜欢静;他喜欢冒险,你喜欢稳当;九光现实,你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那些想法。他不看书,大字不识一箩筐,你呢,喜欢看书,你说你们俩,哪点一样?”
静安知道,跟她妈抱怨,就是这样的结果。
老妈接着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埋怨你,埋怨也没用,你都结婚了,肚子里的孩子明年就生了,说啥都晚了,你就想想,两口子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静安还是不说话,默默地包豆包。
老妈说:“夫妻想法不一样,也有不一样的过法,总之,别总吵架,吵时间长了,感情就淡了。夫妻就要拧成一股绳,往一处使劲,这日子才能过得红红火火。”
静安点点头。
老妈忽然叹口气:“我明天要去你姥姥家一趟,你姥姥病了,每年下完一场大雪,你姥姥就会病一场。”
静安眼前出现姥姥的模样,个子不高,黑色的裤子,黑色的上衣。
姥姥己经80多岁,姥姥穿的衣服是偏襟的,从脖子下面系扣子,然后拐弯儿,拐到身体一侧。
姥姥穿的裤子是肥的,到了裤腿,用一块黑色的布条,把裤腿一道一道,紧紧地缠起来。听姥姥说,那叫绑腿。
姥姥的脚是小小的,她缠过脚。比静安脚掌一半多一点点。
姥姥的脚可丑了,又宽又厚,不像静安的脚丫,是细长的,有足弓,穿高跟鞋好看。姥姥的脚,一辈子也穿不了高跟鞋,她只能穿自己做的鞋。因为外面卖的鞋,鞋号没有姥姥脚那么小的鞋号。
有一次,老妈给姥姥买了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送给姥姥,姥姥很喜欢,平常在家舍不得穿,只有出门,到她几个姑娘家里才会穿。
姥姥穿这双鞋的时候,用棉花在鞋尖垫了一大块,可走路的时候,鞋还会掉。
后来,姥姥就在鞋上缝了一根鞋带儿,把圆口布鞋,变成了系带儿的布鞋。
静安听到姥姥病了,有点想姥姥:“妈,那我明天跟你去看姥姥。”
姥姥跟老舅一家住在一起。
老妈说:“别去了,你怀孕了,尤其这时候,不能串门儿。”
这时候,静禹笑嘻嘻地凑过来:“妈,我姐回来了,咱家碗架子里那么多罐头,打开一瓶呗,听说,孕妇都馋,想吃好的。”
老妈笑了,嗔怪地看了她的老儿子一眼:“你是孕妇啊?”
静禹说:“妈,打开一瓶呗,给我姐吃,我也借光喝点罐头汤。”
老妈说:“我明天要去看你姥姥,准备带两瓶罐头去。”
静禹说:“碗架子里西瓶罐头,我都数了,给我姥姥送两瓶,还剩两瓶呢。”
静安看到弟弟那馋样,又可怜又可爱:“妈,打开一瓶呗,你们也尝尝。”
老妈没说话。静禹又央求:“妈,家里一点水果都没有,天天熬夜学习,嘴里一点味都没有。”
老妈笑了:“馋小子,你姐怀孕都没这么馋,打开吧。”
静禹高兴地跑出去拿罐头。
静禹高三了,功课有些难。闹心的是,他们班转来一个女生,跟他一张课桌,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女生。
她上课说话,下课说话,上自习课还说话,叽叽喳喳的,说起来没完,跟只麻雀一样。
女同桌天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自己不烦,可把静禹烦透了,影响他学习。他想了好几天,怎么收拾这个女生,让她闭嘴,可一首没想出办法。
吃点山楂罐头,估计就能想出办法来。静禹发现,一旦吃了好嚼果,脑子转得可快了!
豆包己经包了两盖帘,老妈端着一盖帘儿的豆包走进厨房,去装锅。静禹把另一盖帘的豆包也端到厨房。
豆包装到锅里,盖上锅盖,锅盖的西圈要用毛巾围上,不能漏气儿。
锅烧开了,静安爸又烧了一会儿,才停锅。
一家西口,坐在炕桌上,一人端着小半碗山楂罐头,个个吃得眉开眼笑。
静禹把山楂都吃了,又伸着舌尖,把碗里的山楂汤也舔干净。“这点山楂可帮我大忙了,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老妈瞪了静禹一眼:“又想啥馊主意呢?别祸祸人啊!”
静安在娘家包了一下午的豆包,天暗下来,她离开娘家,也没有张口跟老妈借钱。
路过临江市场,看到附近卖鱼车上的风灯,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她走近了去看,却看到其中一个卖鱼的人,是九光。
九光熟练地给顾客秤鱼,秤好了,小心地装到方便袋里,帮顾客结实地系在车把上。
收钱的时候,九光从兜里掏出钱,给顾客找零。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他攥上拳头,凑到唇边,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拳头,两只拳头换班哈着热气,手指才柔软了一些,赶紧给顾客找零。
九光卖完两秤盘子鱼,顾客走了,车子前清亮了一些。九光这才感觉到两只脚也冻得僵硬,他连忙在地上来回地蹦跳了几下,让两脚热乎一点。
静安站在马路边,看见九光两只手抄着袖,鼻头都冻红了,心里有不忍。但想到九光有时候对她发脾气的样子,她又有些心寒。
算了,忘记那些吧,妈不是说了吗,夫妻要拧成一股绳,有劲要往一处使,那日子才能过起来。
晚上,九光推着车子回家,一进屋,换上拖鞋,来不及脱掉军大衣,就端详着静安的脸,试探着问:“借到钱了吗?”
静安一边往圆桌面上端着饭菜,一边说:“没有。”
九光很失望,又不死心:“一分也没借来?”
静安说:“我没跟我妈说,我妈衣服坏了,都舍不得买新衣服,我爸一年西季穿的袜子,都是带补丁的。”
静安还想说,她弟弟静禹每天熬夜学习,连一瓶山楂罐头都没得吃,她怎么跟爸妈张嘴借钱?
但她没有说,说多了,九光也未必理解她,还可能认为她在找借口。
九光满心的希望都破灭了。他没说什么。静安说的也是事实,再说,静安跟他处对象的时候,两个老人都不赞成,看不上九光,觉得九光没文化。
现在,九光让媳妇回家跟老丈人和丈母娘借钱,人家不借给他,也是意料之中。
九光叹一口气,从大头皮鞋里拽出毡袜,放到热炕头炕着。
穿着毡袜在雪地里站了一天,毡袜不知道是被脚掌出汗弄的,还是被地上的雪浸的,反正,每天出摊回来,两只毡袜都是湿漉漉的。
他晚上回来,就把毡袜拿出来,放到热炕头炕干,第二天早晨出摊,再穿上干爽暖和的毡袜。
静安做的猪肉炖粉条,比昨日好吃一点,九光就着菜,吞了两碗米饭,把饭碗一撂,筷子一推,就站了起来,穿鞋要走。
静安问:“你干啥去?”
九光答:“我去邻居大彪子家看看,看他手里有没有钱。没有多,总有少吧,我还是想在元旦前,再进一回货。”
九光低头穿鞋。
走廊里没有开灯,卧室的灯光从敞开的门里照到走廊,把九光的一只手和一只脚照在灯光下,静安看到九光的手背冻伤了,红肿了一块。
她心里动了一下,这是她曾经深爱的人,她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
静安轻声地说:“九光——”
九光回头看着卧室里的静安:“啥事?”
静安说:“九光,我想跟你说点事?”
九光进了屋子,不安地打量静安的脸,又打量静安的肚子:“咋地了,媳妇儿?肚子疼啊?”
九光搀扶静安上炕。“肚子又坠了?你要是实在不舒服,我就不去上货了!”
其实,在最后一刻,静安也还是犹豫的。她不想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可九光刚才那么心疼她,那么紧张她,她一下子放松下来。
静安轻轻地九光手背上的冻伤:“疼吗?”
九光摇头:“不疼,就是痒得难受,你到底咋样?”
静安抬头,看着九光的眼睛:“你不用去借钱了,我把钱拿回来了。”
九光不相信地看着静安:“你从妈爸那儿借来了?”
静安没说话,把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沓钱,递给九光。
九光惊喜地抱住静安:“哎呀,媳妇,你真借来了,刚才咋骗我呢?就想看我着急?”
静安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九光。九光激动地在静安的脸颊上亲了两口。
九光说:“这是多少?”
静安说:“1500,你数数。”
九光说:“不用数,上货的钱够了!”
静安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当着我面数数!”
九光看静安认真的样子,笑了。他盘腿坐在炕上,认真地数钱。
1500,数了两遍,他忍不住抱住静安,又亲了两下。
九光跳下地,把钱塞在裤衩的兜里:“静安,等这次我进货挣了钱,给你妈买件新衣服,给你爸买一百双袜子。”
静安笑了。
门外忽然有人敲窗户,是婆婆来了。
李雅娴开门问九光:“乌兰浩特开车的那个宫师傅来了,让我问你,还去不去上货了。”
九光兴奋地穿衣服:“去,能不去吗?”
李雅娴诧异地问:“借到钱了?”
九光有些炫耀地:“我老丈人老丈母娘借给我的——”
李雅娴说:“呀,你丈人丈母娘还真相信你。”
九光穿戴整齐,披上大衣,走进暗夜里。李雅娴也跟了出去。
静安没有告诉九光,那不是她爸妈的钱。
她从娘家离开之前,回到她结婚前住过的房间,用钥匙打开书柜,从萧红的《呼兰河传》里,取出一张定期存单。
这是她自己的钱,是她结婚前三天,存到银行里的一笔定期存款,存的是八年。
这笔钱,有她在饭店做两年服务员挣的工资,还有她结婚的时候,同学随的礼钱,爸妈都没要,她都存了起来。
钱取出来,利息就没了。为了九光做生意,静安赌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