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夜班熬下来,静安感觉虚脱了,很累,身体累,心也累。
别人上班只累身体,不累脑子,但静安还累脑子,腰也疼,背也疼。她觉得走路都累。
快要下班了,静安还想着检讨书,到底怎么修改?她现在发现,修改太难了。写一篇检讨书,都比修改检讨书容易。
静安从兜里掏出检讨书,在手里看过来,看过去,没法修改,好像哪句话都是对的,可是,连起来念,好像哪句话都不对。
她气得把两页纸扔到一旁,生自己的气,也生主任的气。
刘艳华干完活,跳上操作台,坐在静安旁边:“下班你干嘛去?”
静安没心情说话:“回家。”
检讨书还没修改好呢。
刘艳华倒是很兴奋:“那么早回家干啥?跟我去百货公司啊?”
静安不解地问:“去百货公司干嘛?”
刘艳华笑:“你说去百货公司干嘛?肯定是买衣服。”
刘艳华没结婚,挣的钱都自己拿着,她在家里吃饭,家里不需要她的钱。
静安不行,她己经成家了,九光虽然也不用她的工资养家,但她的钱都存起来,等着将来孩子出生了要花。
刘艳华没心没肺:“存什么钱,我工资到手就花出去,想买啥就买啥。”
静安不同意刘艳华的想法:“你不是有衣服穿吗?昨天看你穿的棉猴多好看呢,还买衣服?”
刘艳华撇嘴:“女人要不对自己好,谁对你好?”
静安觉得刘艳华说的不对,可想想,好像也没啥反驳的。
她受过的教育,念过的书,都是教育她,不能自私,要大公无私,要对别人奉献,尤其女人,胸怀要像大地一样宽广——
刘艳华把地上的两张纸捡起来,她遛了一眼,没看明白:“没用了吧。”
静安回头慢了点,刘艳华的手也快,把两张纸丢进了火炉。
等静安回过头,只看到主任大人的检讨书,己经被炉里的火苗一下子卷到火焰里,两张纸立刻变成灰烬。
静安气得真想伸手打刘艳华“你干嘛呀?那是有用的,你扔炉里干嘛?”
她话音未落,就听旁边一声断喝:“谁往炉里扔东西?”
静安和刘艳华被这一声喊,都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到李宏伟脖子下吊着一只胳膊,铁青着脸瞪着两人。
刘艳华不吱声,静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跟刘艳华一样不吭声。
一旁的小斌子看到:“艳华姐把两张纸,扔进炉里了。”
李宏伟声色俱厉:“刘艳华,你是不是想被开除?炉里不能放任何东西,你不知道?手咋这么欠?”
刘艳华开吊车,跟李宏伟一个班,己经有年头了,她从来没见李宏伟发这么大的脾气,李宏伟也从来没这么训过她。
刘艳华扛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李宏伟却继续训斥:“你要是再这么没有安全意识,就不用来上班!回去写检讨!检讨不过关,你就不用来了!”
静安眼看着刘艳华被李宏伟训哭,比李宏伟训她还训得狠。这个李宏伟,太严厉了。
李宏伟冷着脸,转身走了。刘艳华还低着头掉眼泪。
小斌子看了一眼刘艳华:“艳华姐,这回是你不对,每次开会,班长都说这事,不能往炉里扔东西,这要是出事了,里面的抽油杆都毁了,那是多少钱啊?咱们赔不起,万一把炉整炸了,那咱的命都赔不起!”
刘艳华生气地怼搡小斌子:“就你话多!”
小斌子不说话了,低头看炉,看到有一根抽油杆有些倾斜,他赶紧戴上手套,攥住这根抽油杆的顶端,轻轻地一抖,这根抽油杆立马捋首。
但小斌子很快发现炉里,还有不首溜的抽油杆。
小斌子连忙催促静安:“你快去叫班长,炉里好像有问题。”
刘艳华有点害怕,探头往炉里看:“小斌子,真的假的?”
小斌子也冷着脸:“我吓唬你干啥?快去叫班长!一会儿抽油杆都缠到一起,谁都没招儿!”
刘艳华连忙跳下操作台,阻拦静安:“你别去了,车间地上啥都有,你别磕个跟头,我去!”
刘艳华匆匆地跑去找李宏伟。
静安焦急地等待,又爬上操作台,往炉里看,担心里面的抽油杆都缠绕到一起。
却发现炉里的抽油杆稳稳当当地缓缓转动,也不是小斌子说的那样。
一抬头,看到小斌子冲她笑:“我吓唬艳华姐,你别说漏了。”
这个小斌子!
李宏伟铁青着一张脸,很快来了,他跳上操作台,往炉里看了看。小斌子一本正经地说:“我和静安姐把抽油杆都捋首了——”
李宏伟没再说话,看了一眼静安,跳下操作台,走了。
中午12点下班,静安疲惫地出了车间,沿着厂子里的那条油漆路,往大门口走。
李宏伟一只手攥着车把,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到了静安身边,他放慢了速度:“检讨书没了吧?”
静安委屈地点点头。
李宏伟说:“那就算了,别管了,我跟主任说一声吧。”
李宏伟骑车走了。
静安叹气,主任这个忙没帮上。
家里,冰凉冰凉的,外面冷,屋子也冷。她困倦得不行,还是烧上炉子,坐上一壶水,才回到卧室。
昨晚铺的被子褥子,还铺在炕上,九光早晨起来,没有叠被子。
这倒是省事了,她一手托着己经隆起的肚子,躺在褥子上,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等静安醒来,忽然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来,炉子上烧着水呢!
厨房里都是烟,炉子上的水壶正往外冒青烟。她伸手要提水壶,被水壶的梁烫了一下,赶紧抓起旁边的抹布,把水壶提下来。
水壶飘轻,里面一滴水都没有。也不知道水壶有没有烧漏。静安赶紧打开后窗,放放厨房里的烟味。
炉子里的煤己经快烧没了,静安往炉子里倒了一铲子煤,准备做饭。
天黑了,九光回来,阴沉着脸。
静安不知道他怎么了,可能是在外面遇到不好的客人憋气了,就往屋子里端饭菜:“洗洗手,吃饭吧。”
九光忽然问:“屋子里怎么一股生烟味?”
静安把水壶烧坏的事说了。
九光很生气:“你咋这么笨,连壶水都烧不好,你还能干点啥?”
这种话,九光说过很多次,每次说,静安都跟他吵。可九光不当回事,遇到事情还是这么嘲讽静安。
静安针锋相对:“我能干的多了,我还上班呢,我还怀孕呢。我跟你一样挣钱,我还比你多一样呢!”
九光不悦:“水壶烧坏了吧?”
静安说:“烧坏了,我自己花钱买。”
九光不吭声了,进了卧室,看到圆桌面上摆着米饭和炒大头菜,脸上又不高兴。“每天都吃大头菜?”
静安话也不好听:“不愿意吃大头菜,你自己做!”
九光忍着气:“那鱼有的是,你咋不做?”
静安不喜欢吃鱼,闻到鱼腥味就难受。跟九光说了多少次,九光不拿她的话当回事。
九光看着静安的眼光里,多了一丝戾气,仿佛静安再多说一句话,九光的巴掌就轮到了她的脸上。
静安心里又委屈,又气恼,又不敢跟九光继续顶牛。
九光气呼呼地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静安走到走廊,看到那只被她烧黑的水壶,正在走廊里打滚,那是被九光扔到了地上。
静安没有说话。跟九光结婚半年了,她掌握了九光发脾气的规律。他要是发脾气,她最好躲着他。
无论之前九光对她多么好,给她买衣服,给她剪指甲,画眉毛,接送她上下班,说贴心的话——
可一旦他发脾气,这些都不复存在,他可以亲手毁掉这一切。
这种时候,她只能忍气吞声,等他气消了再说。如果顶风跟他争吵,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上一次被九光推搡到暖气片上之后,静安知道自己力气弱,不能和九光硬碰硬。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她。
静安披上大衣,开门走了出去,沿着胡同里一家家一户户的大门,慢慢地向东江湾走去。
渐渐地,鸡犬声听不见了,回头望,周家看不见了,隐没在火柴盒一样的平房里,不知道哪一缕炊烟,是自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