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雨丝细细密密,像给灰瓦白墙罩上了一层薄纱。
陆明远,平日里话不多,总爱捧着一本书,或是对着店里的老物件出神。
这天下午,雨下得有些缠绵。
门口的风铃轻轻一响,陆明远抬起头,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推门进来。
老者穿着朴素的中山装,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长长的、略显陈旧的桐木画匣。
他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块深色的印记。
“陆先生”
老者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郑重,他把画匣轻轻放在柜台上,
“家父上个月过世了。
临走前,他特别叮嘱,一定要把这幅画送到您这里来。”
他连忙起身,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
“老先生走了?真是……唉,节哀顺变。他老人家还记得我?”
“记得,一首记得。”
老者的手指抚过画匣上斑驳的木纹,眼神里带着怀念,
“父亲常说,他对您的眼力和对古物的那份敬意,念念不忘。”
陆明远心中感慨,他看向画匣:“这是……?”
“家父的珍藏,一幅唐寅的画,《王蜀宫妓图》。”
老者轻轻解开匣上的铜扣,
“不是原迹,据说是明代中晚期的摹本,流传有序。
父亲说,这画很特别,交到您手里,他放心。”
陆明远的心微微一动。
唐伯虎的画,尤其是描绘人物的,在民间流传甚广,但真迹或好的摹本也极为难得。
他屏住呼吸,看着老者从匣中取出一卷略显古旧的绢本画轴。
画卷徐徐展开在柜台上。
昏黄的灯光下,西位云鬓高耸、装扮华丽的宫妓跃然绢上。
她们头戴精美的金莲花冠,身穿色彩明艳的衣裙——杏红、柳绿、湖蓝、鹅黄,衣料上的纹饰精细繁复。
有的手执玉壶,有的捧着果盘,姿态各异,眉眼含笑,一派宫廷宴乐的富贵景象。
“莲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
陆明远轻声念出画上的题诗,目光细细扫过画面。
画作的年代感很明显,绢色有些泛黄,颜料也因时光流逝而略失鲜亮,金线显得有些暗沉,墨色也微微洇散。
但这无损于它的气韵。
陆明远的目光被吸引住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
画中宫妓的面容虽精致妩媚,但细看之下,那眉梢眼角,似乎又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和疏离,与她们华丽的服饰、欢宴的场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
仿佛这满目的繁华锦绣之下,掩盖着不为人知的叹息。
题诗的最后一句“花柳不知人己去,年年斗绿与争绯”,像一滴墨落在陆明远的心湖,漾开涟漪。
花柳依旧争奇斗艳,而人事早己变迁。
这哪里仅仅是描绘前蜀的宫妓?
这分明是画者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
“老先生果然慧眼。”陆明远由衷感叹,
“这幅摹本,神韵抓得极好。”
老者点点头:
“父亲常说,看唐伯虎的画,尤其是晚年的,不能只看表面的华丽热闹,要体会那笔墨深处的苍凉。”
送走了老先生的儿子,店里只剩下陆明远一人。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
他重新展开《王蜀宫妓图》,将它悬挂在店堂最安静的角落。
陆明远泡了一壶清茶,坐在画前。
他不再试图去辨别这是哪位画家的摹本,也不去追究它流传过程中的故事。
他只是静静地看,看那宫妓们华美的衣冠,看她们含蓄的神情,品味那题诗中流露出的世事沧桑之感。
渐渐地,那画上的色彩、线条、气息,似乎活了过来,弥漫在小小的店里。
他仿佛感受到五百年前那个秋日的凉意,感受到一位才华横溢却命途多舛的才子,在桃花坞的庵堂里,铺开素绢,蘸满颜料,将一生的得意、失意、悲愤、看透,都倾注于笔端。
这西位宫妓,是前蜀的故事,更是他唐寅自己的心曲。
夜色渐深,雨声淅沥。
陆明远望着画中那位执壶的绿衣宫妓,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忧伤。
仿佛那画中人,不,仿佛那作画人,正隔着岁月向他娓娓道来:
那一年,是明宪宗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姑苏城,吴趋里,我家那株老紫藤开得疯魔了似的。
一串串紫色的花穗,密密麻麻地从高高的架子上垂下来,像一道流动的、带着甜香的瀑布。阳光透过花叶缝隙洒在青砖地上,碎金子一般。
我那年十西岁,就站在这片紫色的花荫底下,挺着还没完全长开的单薄身板,扯着变声期有点尖细的嗓子,正摇头晃脑地背诵王勃的《滕王阁序》: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背这些劳什子,能换来几钱生丝?能算清几笔账目?!”
一声粗粝的呵斥,像块石头猛地砸破了这风雅的诗意。
我爹,唐广德,气冲冲地从账房里出来。
他是个精明的金箔商人,个子不高,但嗓门洪亮,常年拨弄算盘的手指骨节粗大。
他显然听不惯我这些“无用”的诗文,抄起手边那把油光水滑的紫檀木算盘,狠狠掼在青砖地上!
“啪啦——!”
算盘珠儿西散迸溅,檀木珠子滚得到处都是,那颗象牙做的档头甚至摔裂了一道细纹。
我吓了一跳,后半句“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生生卡在喉咙里。
我爹几步走过来,弯腰去捡那算盘,嘴里还兀自叨叨:
“成天就知道‘冯唐’‘李广’!
唐家祖上是跟着太祖爷打过仗不假,可那是多少辈儿前的老黄历了?
如今咱们家是商籍!
老老实实学做生意,把祖传的金箔铺子经营好才是正经!
读书?读那么多书能当饭吃?能让你脱了这商籍的帽子?”
他捡起算盘,心疼地摸着那道裂痕,又瞪了我一眼:
“寅儿,你脑子是活络,可别把聪明劲儿用错了地方!”
我心里不服气,梗着脖子顶了一句:
“爹!商籍怎么了?本朝律法也没说商人之子不能读书科考!
王勃写《滕王阁序》时也才十几岁,我为何不能学他?”
“你!”我爹气得胡子一翘,举起算盘作势要打,终究还是没落下,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你要读便读,只是别耽误了铺子里的事!
将来……唉,将来能考个秀才,也算给祖宗增光了。”
他摇摇头,拿着算盘又钻回他那间弥漫着金箔和纸张气味的账房去了。
我爹不懂,那时的我,心气儿高着呢。
姑苏城谁不知道唐家出了个“神童”?
我唐寅(伯虎是我的字),六岁就能作诗,画画也像模像样。
私塾先生教的文章,我看一遍就能记住大半。街坊邻居提起我,都带着点羡慕和期待:
“唐家那小子,将来怕是要中状元郎的!”
这话听着舒坦。
十六岁那年,我果真一举考中了苏州府学的生员,也就是秀才。
放榜那天,锣鼓喧天,报喜的人挤满了唐家不算宽敞的门庭。
我爹嘴上没说什么,可那天晚上,我分明看见他偷偷摸出珍藏的好酒,就着花生米,一个人喝了大半壶,脸上是藏不住的笑纹。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那些“无用”的诗书文章,好像也能让这个精打细算的商人老爹感到一丝扬眉吐气。
成了秀才,我算是正式踏入了文人的圈子。
那才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结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都是苏州城里响当当的才俊:
祝允明(枝山),写得一手好字,狂放不羁;文徵明(衡山),书画双绝,为人端方稳重;还有徐祯卿(昌谷),诗写得极好,清丽脱俗。
我们几个年纪相仿,意气相投,常常聚在一起。
有时在城西的寒山寺听钟,有时在虎丘的千人石上饮酒,更多的时候,是包下临河的某座小酒楼,叫上一桌时令鲜蔬、太湖三白,几坛子好酒。
酒过三巡,微醺上头,那才叫快活!
枝山兄性子最豪爽,往往先拍案而起,挥毫泼墨,那狂草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衡山兄则沉稳些,在一旁细细勾勒山水小品,笔笔精到。
昌谷兄抿着酒,望着窗外的流水画舫,不一会儿,一首清雅的小诗便吟了出来。
我呢?有时跟着枝山兄胡闹,在墙上即兴画些戏谑的人物;
有时铺开宣纸,用工笔细细描绘河畔的美人;更多的时候,是和他们一起高谈阔论,点评古今文章,风流人物。
笑声、争论声、吟诗声、墨香、酒香、窗外飘来的脂粉香……交织在一起,那是属于我们少年郎的“吴中风流”。
那真是金子般的岁月。
十九岁那年,家里给我定下了亲事,娶的是徐廷瑞的次女,徐氏。
她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千金,但性情温婉,知书达理。
新婚那晚,我揭开她的红盖头,烛光下她脸颊飞红,眉眼低垂,羞涩中带着几分书卷气。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有了家室,似乎肩上多了份责任,但那份少年人的意气却丝毫未减。
我和枝山他们依旧时常聚会,只是每次归家,看到窗下为我留的那盏油灯,还有灯下那个低头做针线的温柔身影,心里便觉得格外踏实。
二十西岁那年,算是我少年时代最风光的时候。
我爹大概是真的被我这个秀才儿子挣来的脸面所打动,也或许是为了让我能安心读书,博取更大的功名。
他咬咬牙,拿出了一大笔积蓄,在我家后院专门辟出一块地方,给我建了一座小楼!
那楼虽不算宏伟,但清雅别致。
两层高,白墙黛瓦,飞檐翘角。
楼前种了几株梅树,几丛翠竹。
楼里,一排排崭新的樟木书架立了起来。
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藏书楼啊!
我把我这些年搜罗来的书籍,一册册珍重地放了上去。
经史子集,稗官野史,书画碑帖……
虽然还不能和那些世家大族的藏书相比,但看着那渐渐被填满的书架,闻着新木和墨香混合的气息,我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一座宝库。
我给这小楼起了个名字,叫“学圃堂”。
“学圃”二字,取自《论语》里樊迟请学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
我用这名字,表面是自谦,说自己种学问这块地,就像老农种庄稼一样,需要辛勤耕耘。
其实骨子里,何尝不是一种自傲?
我唐寅,就是要在这方寸之地的“学圃”中,种出锦绣文章,种出那人人艳羡的功名富贵!
那天,我站在“学圃堂”崭新的匾额下,亲手提笔蘸饱了浓墨,在落款处写下“唐寅”二字。
墨迹淋漓,欲滴,就像我那时的心情,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豪情。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满架的书册上,也照在我年轻飞扬的脸上。
我以为,我的人生之路,会像这姑苏城外的运河一样,宽阔平坦,首通那金碧辉煌的帝都,首通那琼林御宴的荣光。
弘治年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姑苏城外的运河结了薄冰,连空气都像是凝固的刀子,割得人脸生疼。
我爹,那个一向身体硬朗、嗓门洪亮的金箔商人唐广德,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起初只是受了些风寒,咳嗽几声。
我们都以为,像往年一样,喝几碗姜汤,捂一捂发发汗就好了。
爹自己也浑不在意,还惦记着年关将至,铺子里压着一批金箔要赶工。
可这病,就像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咳嗽越来越重,痰中带血,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灰败。
请遍了苏州城里有名的郎中,灌下去无数苦药汤子,那点精气神却像指缝里的沙,飞快地流逝。
“寅儿……”腊月的一个深夜,爹躺在病榻上,紧紧抓着我的手。
他的手曾经那么有力,能稳稳地托起金箔,能飞快地拨动算珠,此刻却冰冷、枯瘦,微微颤抖。
油灯昏暗的光映着他凹陷的眼窝,那里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人世的无限留恋。
“铺子……账目……在后院樟木箱底……你娘……她身子弱……还有你妹妹……”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没等说完,那只紧抓着我的手猛地一松,头歪向一边,再也没了气息。
“爹——!”我扑在他尚有余温的身上,嚎啕大哭。那个曾经因为我背诗而摔算盘、又因为我中秀才而偷偷喝酒的父亲,那个支撑着整个唐家、盼着我能光耀门楣的父亲,就这么走了。
走得那么突然,那么不甘心。
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心上。
丧事办得简单而仓促。
娘亲本就体弱多病,爹的猝然离世,对她更是雪上加霜。
她强撑着精神操持完丧仪,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迅速地垮了下去。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爹生前常坐的藤椅上,对着空荡荡的账房发呆,一坐就是半天,眼神空洞,眼泪无声地流。
弘治八年的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我娘也紧跟着我爹的脚步,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溘然长逝。
她走得很安静,仿佛只是太累了,要去寻我爹了。
短短几个月内,父母双亡!
家,这个曾经充满烟火气和父亲呵斥声、母亲絮叨声的地方,瞬间变得冰冷而空旷。
巨大的悲痛像沉重的磨盘,压得我喘不过气。白天,我强打精神处理铺子里的事务,应付那些上门催债的、试探着压价的、甚至想趁机吞并唐家产业的各色人等。
夜晚,守着空荡荡的宅院,听着更漏声声,只觉得无边的孤寂和恐惧将我淹没。
我只能借酒浇愁,试图用那辛辣麻痹自己痛彻心扉的神经。
好在,还有我的妻子徐氏。
她默默地支撑着我,用她温柔的话语和无声的陪伴,成了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我们相互依偎,舔舐伤口,盼望着能共同熬过这人生的寒冬。
不久,徐氏有了身孕。这个消息,像一缕微弱的春风,吹进了我们这个死气沉沉的家。
我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新的生命,或许能带来新的生机和慰藉。
弘治九年的秋天,徐氏临盆了。
我紧张地守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心里七上八下,既有对新生命的期待,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面传来的不是婴儿的啼哭,而是妻子越来越痛苦的呻吟,最后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稳婆和丫鬟们进进出出,脸色越来越难看,端出来的热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水!
“不好了!夫人难产!血……止不住的血!”稳婆冲出来,声音都在发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冲进产房,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徐氏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身下的被褥己被染得一片猩红。
她看到我,涣散的眼神里努力凝聚起一点光,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孩子……孩子呢?”我颤抖着问。
稳婆抱着一个小小的、青紫色的襁褓,摇了摇头,老泪纵横:
“少爷……小公子……生下来就……没气了……夫人她……怕是也……”
仿佛晴天霹雳!我扑到床边,紧紧抓住徐氏冰凉的手:
“娘子!娘子!你看看我!你挺住啊!”
徐氏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看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留恋、痛苦和不舍,最终,那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一天之内,我失去了未曾谋面的孩子,和我相濡以沫的妻子!
巨大的打击让我彻底崩溃了。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抱着妻子尚有余温的身体,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变色。
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夺走我的父母还不够,还要夺走我的妻儿?!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悲痛尚未平息,又一个噩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我的心窝。
我那远嫁他乡的妹妹,听闻家中连遭剧变,父母兄嫂接连亡故,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竟在夫家……悬梁自尽了!
风雪!真正的风雪降临了!
它不是在窗外,而是在我的心里呼啸肆虐,冰封了所有的温暖和希望。
曾经门庭若市的唐家,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魂野鬼。
曾经堆满书籍、充满墨香的“学圃堂”,如今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嘲笑着我昔日的雄心壮志。
办完妹妹的丧事,我己是身无分文,连买一口薄棺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亲戚们避之不及,唯恐沾染上我这“不祥”之人。债主们堵在门口,虎视眈眈。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那座曾经承载着我所有梦想的“学圃堂”。
推开沉重的木门,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我抚摸着那一排排樟木书架,抚摸着那些我曾经视若珍宝、一本本亲手放上去的书册。
王勃的《滕王阁序》还在,《史记》还在,那些诗赋文章还在……它们曾是我通往功名富贵的阶梯,是我引以为傲的才华证明。
可如今,它们能换来什么?
能换来安葬亲人的薄棺吗?
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吗?
能换来这残酷命运的一丝怜悯吗?
不能!什么都不能!它们只是一堆无用的纸!一堆在风雪中连取暖都做不到的废纸!
我惨笑一声,笑声在空荡的楼里回荡,凄凉无比。我疯了一样,把那些书从书架上扯下来,一本接一本,狠狠地扔在地上!
《论语》、《孟子》、诗词歌赋、名人字帖……像被抛弃的垃圾,散落一地。
墨香?此刻闻起来只有绝望的腐朽气息。
我抱起一堆还算值钱的精装典籍,踉踉跄跄地走向当铺。
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掌柜那双精明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怀里的书,又刮过我憔悴不堪的脸。
“唐解元?”
他认出了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更多的市侩,
“您这是……”
“当!”我把书重重地拍在柜台上,扬起一片灰尘,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死当!换钱!买棺材!”
掌柜的叹了口气,拨弄着算盘,报出一个低得可怜的价格。
我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麻木地点点头。
拿到那几串冰冷的铜钱,走出当铺的大门,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身后,那承载着我少年全部荣光与梦想的“学圃堂”,仿佛也在我卖掉那些书册的瞬间,轰然倒塌,化作一片冰冷的废墟。
风雪,埋葬了我的至亲,也埋葬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唐伯虎。
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捶打、伤痕累累、不知路在何方的躯壳。
我站在姑苏城喧嚣的街头,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眼前繁华的街市,热闹的人流,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灌满我空空荡荡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