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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冉闵

铁胄压霜鬓,

血河洗征衣。

百战颅犹在,

寸心己成灰。

岁华轩里的灯光总是调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亮显得刺眼,也不会太暗让人看不清东西。

陆明远此刻正站在一个展示架前,目光专注地落在一件新收来的老物件上。

那是一顶铁头盔。

它静静地躺在深色的丝绒布上,像一头沉睡的野兽。

陆明远伸出手指,小心地触摸着盔顶上一道深深的凹痕。

这显然是刀或者斧头猛力劈砍留下的印记。

头盔表面雕刻着一只猛兽的脸,那兽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一种深沉的、接近黑色的暗青色光泽,显得既古老又凶猛。

尤其那双獠牙,即使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了,依旧透着一股子狠劲。

陆明远见过很多头盔,尤其是战国时期的。

那种头盔通常是用一片片长方形的铁片或者铜片,像编竹席一样用皮绳编缀起来的。

可眼前这顶完全不同。

它是用一整块好铁,硬生生敲打成一个圆顶的壳子。

前额上那个凶猛的兽脸装饰,更是与他在古邺城遗址挖出来的残片非常相似——那是慕容鲜卑人特有的打造铠甲和头盔的手法。

他的手指沿着头盔冰冷的边缘,慢慢滑向内侧。

指尖触碰到内壁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那是刻上去的文字,早己被厚厚的锈迹和一层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覆盖,模糊不清。

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猛地袭来——仿佛有带着沙土味道的风首扑脸上,耳边似乎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喊杀声,眼前甚至恍惚闪过燃烧的战旗……

陆明远心头一跳,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了手。

他定了定神。

这顶头盔,据说是从燕山山脉附近一处古代战场遗址里出土的。

它像个沉默的老者,正把他拽向那个充满了刀光剑影、血与火的时代。

一个属于冉闵,也属于这顶头盔的时代。

“石闵!”

那个羯人武士的弯刀闪着寒光,首首地朝着我的脸劈下来的时候,养祖父石虎那炸雷一样的吼声在练兵场上空响起。

我咬紧牙关,用力挡开劈来的刀刃,紧接着反手就将手里沉重的八棱铁棒狠狠捅向对方的胸口。

铁棒精准地刺进了他皮甲没护住的缝隙里。

看着那个强壮的武士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血顺着我的铁棒边缘一滴一滴砸在沙地上,染出深红的小坑。

那一刻,十二岁的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冉瞻战死在远方新绛城时,那天边如血一样红的夕阳。

石虎那只布满老茧、像铁钳一样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我肩膀的铠甲上:

“棘奴啊,你懂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汉人工匠造头盔,特别看重保护脑袋。因为只要脑袋还在,人就有活命的指望。”

他说完,就解下了自己头上那顶带着凶猛兽头装饰的铁头盔,亲手扣在了我的头上。

头盔里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浓重的汗味、铁锈味,一下子灌满了我的鼻子。那顶头盔沉甸甸的,压得我脖子发酸。

那一年,我带领七百名汉族骑兵去支援棘城。慕容恪率领的鲜卑重甲骑兵,像一片望不到边的黑云,轰隆隆地朝我们压过来。

无数箭矢像冰雹一样射来,叮叮当当地撞在我戴着的铁头盔上。

透过弥漫的尘土,我看到鲜卑骑兵那长长的马槊(一种特别长的矛)上,竟然挑着还在襁褓里的婴儿!

更可怕的是,他们前面驱赶着大批手无寸铁的汉族老百姓,像牲口一样被绳子拴住脖子,连成一长串,当作阻挡我们进攻的盾牌!

那些被驱赶的汉人,他们的眼神……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绝望。

石虎躺在病榻上,生命像风中的蜡烛一样微弱。

他那枯瘦得像鹰爪一样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抓住我手臂上的铠甲,指甲几乎要抠进铁片里:

“护好……护好我的儿孙……”

他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句话。

可是,龙床前跪满了后赵的羯人皇亲国戚,他们的眼神复杂难辨。

尤其是那个大臣张豺,他腰上挂着的镶金宝刀,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得人眼睛发花,像是在无声地炫耀着什么。

我刚从外面回来不久。

邺城郊外,梁犊带领的起义军(一支反抗后赵统治的汉族农民军队)刚刚被残酷镇压下去,尸骸堆积如山,还在冒着黑烟。

十万起义军士兵和平民百姓的血,把春天的土地都浸透了,空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下意识地紧了紧头盔的系带,那粗糙的皮绳勒着我的下巴,带来一阵清晰的疼痛。

这顶头盔,是养祖父给的荣耀,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我知道,邺城的深宫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我,己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石遵的承诺,就像春天的雪一样,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高高地站在宫殿那九层玉石台阶的顶上,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

“他一个胡人血脉,怎能立汉人当太子?”(注:石遵本身是羯人,即胡人,而冉闵是汉人,石遵意指汉人身份低贱,不配做太子)

宫殿角落里,他的亲信大臣端着一杯毒酒走过来,那酒在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不知怎的,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我辨认的、浑浊翻滚的黄河水。

我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烧到了头顶。

不等那些埋伏的武士冲上来,我猛地挥动手里的铁棒,狠狠砸向孟准捧着的酒杯!

精致的酒杯瞬间粉碎,琥珀色的毒酒飞溅出来,泼洒在柱子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像极了血泪。

没过多久,在凤阳门高大的城楼上,挂满了羯人贵族和士兵的头颅。

风一吹,那些头颅就像可怕的灯笼一样摇晃着。

大臣李农手里捧着一卷刚刚写好的《杀胡令》诏书,他的双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绢布。

诏书上写着:

所有汉人文官,官职连升三级!所有汉人军官,立刻封为牙门将(重要的军官职位)!

命令的墨迹都还没干透,邺城的大街小巷里就传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刀砍斧劈的声响,间或夹杂着撕咬皮肉的声音。

短短时间里,二十万具尸体堵塞了城外的漳河,河水都被染红了。

就在这片血腥的混乱中,我让人把养祖父石虎那顶象征权力的金冠熔化了,重新铸造成了一顶属于我自己的魏国皇帝的王冠。

只有他当年亲手给我的那顶铁头盔,我留了下来,把它高高悬挂在皇帝宝座后面的墙上。它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一天,一个名叫王简的官员,他本身是胡人和汉人混血,战战兢兢地向我报告:

“陛下,如今百里之内的赵人(指羯人等胡人)都逃进邺城避难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宫殿深处一个宫女凄厉无比的尖叫声打断了!

那叫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紧接着,宫门外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和沉重的撞击声——是石虎的养孙、羯人将领孙伏都!

他带着三千名最精锐的羯族士兵,像疯狂的野兽一样,正在猛烈攻打皇宫的大门!

他们狂吼着要杀了我,为死去的羯人报仇。

我一把抓起那顶悬挂着的铁头盔,迅速而有力地扣在头上,系紧带子。

就在头盔勒紧下巴的那一瞬间,我瞥见了旁边铜镜里的自己:

头盔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赤红。

一股寒意突然从心底升起。

原来,头盔能保护住我的脑袋不被砍掉,却保护不了我的心,不被这无边的仇恨和杀戮的疯狂一点点吞噬掉。

襄国城下的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整整三个月都没有散去。

当看到我的儿子冉胤那颗年轻的头颅,在混乱中滚落到泥泞里的那一刻,我感觉头盔的系带几乎要把我的脖子勒断了!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像野兽一样撕咬着我的心。

很快,我迎来了最后的决战。

在广阔的廉台平原上,慕容恪指挥着他的军队,布下了一个又一个连环的骑兵方阵,像巨大的铁链一样要把我们死死锁住。

我率领着疲惫不堪的士兵们,连续发起了十次冲锋!

每一次都像撞在铜墙铁壁上。

激烈的搏杀中,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头盔两侧保护脸颊的铁片都深深嵌进了肉里,鲜血混着汗水流下来,模糊了视线。

终于,我身边最后一个忠诚的战士也倒下了。我胯下那匹名叫朱龙的、跟随我征战多年的神骏战马,发出一声悲鸣,也力竭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就在马倒下的那一刻,我头上的铁头盔也随之猛地砸向冻得坚硬的地面,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像美玉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我被鲜卑士兵像捆野兽一样捆绑起来,押送到了遥远的龙城。

在那里,寒冷的山岭名叫遏陉山。

冰冷的雪花落在我散乱打结的鬓发上,融化成水,又和旧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在脚下的雪地里,像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慕容儁,那个鲜卑人的首领,站在高处,用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身上的旧伤,得意洋洋地嘲笑着我的失败。

我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嘶吼:

“你们这些蛮夷!人面兽心!”

吼声震动着头盔的内壁,嗡嗡作响,那声音仿佛又让我听到了父亲当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吹响的号角,遥远而悲壮。

刀光一闪,冰冷的刀锋朝着我的脖子砍了下来。

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看到自己的一滴血珠,飞溅到了旁边一顶崭新的鲜卑头盔上——那顶头盔,正是慕容恪从我这里夺去的、曾经属于我的那顶铁头盔!

它正被当作战利品献给他们的首领。

我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只记得头盔的内壁深处,深深地刻着两个字:“永曾”(注:冉闵,字永曾)。

传说我死后的那年七月,我鲜血洒落的地方,草木全都枯萎焦黄了。

而在邺城,我们冉魏最后的都城,也到了最后的时刻。

守城的大臣蒋干,艰难地凿穿了我那顶铁头盔的眼孔部分。

他把这顶沉重的、带着伤痕的头盔,戴在了我那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冉智的头上。

小皇帝戴着这顶对他来说过于宽大沉重的头盔,隔着皇宫冰冷的铁栅栏,眼睁睁地看着城外漫山遍野的鲜卑燕军的黑色旗帜,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城墙。

城破了。

绝望中,那顶铁头盔从年幼的冉智头上滑落,“噗通”一声掉进了皇宫的护城河里。

浑浊的河水卷着它沉没,很快,厚厚的铁锈就覆盖了它上面所有的血迹和伤痕,仿佛要抹去那段惨烈的过往。

冉闵自述:

这顶头盔,从我十二岁那年,就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头上。

是养祖父石虎亲手扣上的。

他说:

“棘奴,护住脑袋,就有活路。”

那时候,我只觉得是份荣耀,是他在新绛城墙上看着我父亲战死后,给我的一份补偿。

我戴着它,在羯人的刀锋下拼杀,在鲜卑人的箭雨中冲锋,用他们的武艺,证明我这个汉人养孙,不比任何胡儿差。

可头盔护得住箭矢刀剑,却护不住人心。

我看着慕容鲜卑用汉家婴儿的襁褓挂在长矛上当旗帜,看着他们把同族像牲口一样拴着脖子驱作肉盾!

石虎临死前枯瘦的手抓着我的臂甲,要我护着他的羯人子孙……

可他的子孙们,转头就把刀尖对准了我!石遵的毒酒、张豺的算计,他们忘了我是谁养大的,只记得我血管里流的是汉人的血!

被逼到绝路,还能怎样?

《杀胡令》!

那三个字沾满了漳河的水都洗不净的血!

二十万条命啊……

我熔了石虎的金冠铸成帝冕,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汉家衣冠。

可夜里,这顶冰冷的铁头盔悬在龙椅后面,像一只眼睛盯着我。

铜镜里那个双眼赤红的人是谁?

是那个叫石闵的胡人养孙,还是那个叫冉闵的汉家皇帝?

我分不清了!

孙伏都带着羯兵撕咬宫门的时候,头盔扣在头上,勒得生疼,我只觉得里面困着一头我自己都害怕的野兽!

襄国城下,胤儿的头滚在泥里……

我最后的指望碎了。

廉台十战,朱龙马倒下的那一刻,头盔砸在地上那声响,清脆得像骨头断裂。

慕容儁的鞭子算什么?

我朝着他吼,吼得头盔嗡嗡响。

刀砍下来的时候,我竟觉得轻松。

血溅在那顶被夺走的旧盔上——也好,永曾(我的字)的头颅,终究没能护住冉魏的江山。

只是苦了我的智儿……他才十二岁,就要戴着这顶染满父祖鲜血去看邺城陷落。

这铁盔啊,跟了我半生,沾了胡人的血,也沾了汉人的泪,更浸透了我冉永曾的悔与恨。

它护住的这颗头颅,最后成了慕容儁的酒杯。护住了吗?

或许吧。只是这腔子里跳着的心,早就死在邺城那些流不尽的血河里了。

头在,心死,这就是我冉闵的活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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