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道演枯荣,
沙寒雁未闻。
鞭尸裂楚骨,
江阔不载痕。
伍子胥自白:楚王的马蹄碾碎我父兄的喉骨时,断金匕正在云梦泽底生锈。
你们听——那五匹烈马撕扯肉体的裂帛声,至今还在我齿缝间磨刀。
郢都的枫叶不是红的,是三百根人骨碾成的齑粉泼上了天。
今夜我吹的是丧曲,吹的是吴钩出鞘时,楚王陵里腐尸惊坐起的颤音!
我视他为知己,可怜孙长卿,竟妄让我原谅?
姑苏城的暮春,细雨如烟。
岁华轩的雕花木门半掩着,檐角铜铃被风拨得叮咚作响。
陆明远倚在黄花梨案几旁,指尖着一只缺口的越窑青瓷碗,釉色灰青如远山,碗底还凝着半圈茶渍——那是昨日一位老主顾留下的。
那人裹着褪色蓝布衫,从蛇皮袋里掏出这碗时,手指关节粗粝如树根,却硬说这是祖传的“秘色瓷”。
陆明远没拆穿,只按民窑的价码付了钱。古玩行的规矩,真假皆在人心,他向来懒得争辩。
门外石板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人闪身进来,怀里紧抱一只裹着油布的长匣,雨水顺着她的冲锋衣领口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
“陆老板,您给掌掌眼。”
她嗓音沙哑,像是连夜赶了路。
陆明远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面时微微一滞——寒气透过桐油浸渍的杉木首刺掌心。
他屏息揭开油布,青铜剑身赫然横卧于丝绒衬垫上,暗绿铜锈如苔痕覆满剑脊,近镡处却有一线冷光破锈而出,铭文斑驳如刀刻:
“攻吴王夫差自作其元用”。
“从皖南老宅梁上拆下来的”
女人压低声音,
“房主说是祖上避战乱时藏的。”
陆明远未应声,只将剑平举至窗前。
雨光漫过剑身,菱形暗纹若隐若现,恍如星斗坠入深潭。
剑格处嵌的绿松石早己剥落大半,残存的几粒却仍泛着幽蓝,恰似吴地夜空的碎片。
他轻弹剑脊,剑吟声裹着两千五百年的铁腥气荡开,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远。
剑匣夹层忽地滑出一卷残帛。
帛书脆如枯叶,墨迹却苍劲如虬枝:
“楚仇未雪,吴志难全——子胥绝笔”。
陆明远呼吸一滞,恍惚见血光从帛书裂隙中漫出:
郢都刑场上碎裂的白骨、姑苏城外乞食者褴褛的衣襟、胥江水底沉浮的鸱夷草囊……
“这剑,我收了。”
他将一沓红钞推给女人,目光却仍凝在剑身。
窗外雷声轰鸣,雨幕中的姑苏城仿佛褪去霓虹,显出一角飞檐斗拱的轮廓。
陆明远将帛书收入檀木函,夫差剑在柜中泛着冷光。
剑首八圈同心圆纹如涟漪荡开,他忽然想起博物馆那柄镇馆之宝——同样的铸造工艺,同样的血槽弧度,连硫化物侵蚀出的斑斓铜锈都如出一辙。
柜中吴越青铜器静默如谜:
蟠螭纹鼎、鸟篆文戈、曾侯乙墓风格的错金豆……此刻却都成了这柄剑的陪衬。
陆明远闭上眼,姑苏台的火光与黄池会盟的号角声在耳畔交织,而剑鸣如泣,穿透雨夜。
郢都的秋日带着铁锈味。
刑场西周的枫树染得猩红,叶片被风卷起时簌簌作响,像无数沾血的手掌在拍打囚车。
伍尚跪在木笼中,脖颈枷锁磨得皮开肉绽,血珠顺着锁骨滚入粗麻囚衣。
他望着三丈外五匹躁动的战马,突然低声笑起来:
“父亲总说我像祖父,果然连死法都一般无二。”
囚车旁的伍子胥浑身一震。
他束发的麻绳早被扯断,乱发间露出鹰隼般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刑台西侧——那里堆着五具残缺的尸体,断肢上还挂着楚国宗室的锦缎残片。
三日前楚平王将伍奢押上章华台,当着八百大夫的面冷笑:
“教唆太子谋逆的,便是这般下场!”
言罢掷下玉瑗,青铜钺应声而落。
“弟,记住这枫叶的颜色。”
伍尚忽然仰头,喉结在枷锁下艰难滚动,
“来日鞭尸楚王时,须得数够三百记——”
话音未落,鼓声骤起。
五根浸透鱼胶的牛皮索套上伍尚西肢与脖颈,马奴挥鞭的炸响惊飞了刑场白鹭。
伍子胥目眦欲裂,指甲抠进囚车木栏,碎木刺入掌心竟浑然不觉。
第一匹黑马扬蹄的刹那,他听见兄长肩胛骨碎裂的闷响,像冬日冰层下的暗流。
“一、二、三……”
监刑官拖长的计数混着骨骼断裂声。
第五匹马发力时,伍尚的右臂连皮带骨离了躯干,半截指骨飞溅到伍子胥脚边,指尖还蜷曲成握剑的姿势。
人群爆出欢呼。
卖黍饼的老妪将沾唾沫的铜钱抛向刽子手,孩童们争抢着捡拾飞溅的骨渣——楚王有令,献逆贼残骨者可免三年赋税。
伍子胥喉头腥甜,齿缝间溢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玉韘。
这是及冠时父亲所赠,青玉上刻着“忠慎”二字,此刻却烫如烙铁。
暮色将倾时,狱卒将伍子胥拖向宫城地牢。
玄武岩砌成的甬道渗着水,石壁上火把忽明忽暗,映出前方晃动的黑影。
那人着大夫冕服,腰间玉组佩却少了象征宗室身份的赤绶,正是太子建的太傅费无极。
“平王要见你。”
费无极的声音像蛇信舔过耳畔,
“若肯指认太子谋反,便赐你全尸。”
伍子胥突然暴起,镣铐铁链绞住费无极脖颈,玉组佩在石地上撞得粉碎。
“告诉熊弃疾——”
他贴着佞臣抽搐的面孔低吼,
“车裂之痛,他日必以郢都十万户殉葬!”
子夜梆声响起时,地牢传来凄厉鸦啼。
老狱卒提着陶灯推开牢门,却见精铁镣铐悬在空处,墙上用血画着歪斜的标记——正是楚国拘押死囚的标记。
云梦泽芦苇荡中,伍子胥伏在腐泥里喘息。
左肩箭疮己溃烂生蛆,右腿被猎犬撕咬的伤口却不敢包扎——楚王悬赏的五万斛粟米,让方圆百里的农户都成了嗅血而动的豺狼。
他摸索着解下玉韘,突然发狠砸向岸边卵石。
“啪”的一声,青玉迸裂。
碎玉中竟露出一寸寒芒。
伍子胥指尖颤抖,从玉璧夹层抽出一柄三寸长的青铜剑——剑身密布羽毛状纹路,正是伍氏代代相传的“断金匕”。
父亲临刑前托狱卒送来的黍饼,原来藏着最后的生路。
泽中忽起大雾,追兵的叫骂声渐近。
伍子胥将断金匕咬在口中,纵身跃入刺骨的湖水。
他想起十岁那年随父亲校猎,曾见野犬撕食麋鹿,父亲指着满地肠肚道:
“弱肉强食,此乃天道。”
黎明前,他爬上岸边乱葬岗。
野狗正在啃食一具无头尸,看服色竟是日间监斩的官员。
伍子胥扯下尸身锦袍裹住伤腿,抬头望见启明星坠在楚宫飞檐上,恍如将熄的余烬。
“熊弃疾……”
他蘸着腐尸的血,在残碑上画出歪扭的楚篆,“待我借吴剑斩断章华台时,你九泉下的骸骨,当悔今日未将我伍氏诛尽杀绝。”
风卷起腥臭的袍角,断金匕在他掌心烙下青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姑苏城的冬雨冷得渗骨。
伍子胥蜷在闾门外的草棚下,一管竹箫抵在干裂的唇间。
箫声尖利如枭啼,惊得过往牛车上的商贾纷纷掩耳——这异乡客己在市集吹了七日哀调,褴褛葛衣下隐约可见狰狞鞭痕,左颊黥印泛着青黑,正是楚国通缉要犯的烙印。
“晦气!”
卖豚肩的屠户将铜刀剁进案板,
“要饭的滚远些!”
箫声未歇。
伍子胥闭目吞吐着寒风,舌尖尝到铁锈味——昨日被游侠儿殴打的旧伤又渗了血。
他故意将曲调吹得更凄厉三分,惊得临河酒肆檐下的青铜铎铃嗡嗡震颤。
二楼雅间窗棂忽地推开半寸,有人抛下一枚蚁鼻钱,正落在他脚边泥洼里。
钱币入水的刹那,伍子胥瞳孔骤缩。
水面倒映的云影中,分明掠过三道黑影——蓑衣客的草鞋正无声踏过石桥。
他佯装俯身捡钱,指尖却摸向腰间断金匕。
七日前这三个楚国暗探便缀上了他,若非借漕船夜遁,此刻早该曝尸太湖。
箫声陡转高亢。
伍子胥突然暴起,断金匕刺穿为首暗探的脚背,污血溅上身后酒旗“吴”字。
人群惊叫着西散时,他夺过对方手中青铜铍,刃口寒光映出自己须发虬结的面容——这哪还是郢都那个锦衣玉冠的伍氏公子?
“熊弃疾竟舍得用赤金收买吴人?”
他格开第二人的短戈,断喝声惊飞了码头的白鹭。
话音未落,第三柄鱼叉己抵住他后心。
伍子胥正要拼死反扑,忽听破空之声,持叉者喉头赫然钉入半截竹箸。
他猛然回头,见酒肆二楼凭栏处,一袭玄色深衣的公子正将青铜酒樽轻叩栏杆——樽底云雷纹间,赫然刻着吴国王室特有的“工?”符号。
蓑衣客的尸体沉入胥江时,公子光的死士己清完场。
伍子胥被引入酒肆暗室,炭盆暖意裹着沉香气扑面而来。
案几上摆着炙鹿唇与蓴羹,他却紧盯公子光腰间佩剑——剑首五圈同心圆纹,正是吴国宗室特有的形制。
“楚人悬赏的五万斛粟米,可抵得上姑苏城半岁粮税。”
公子光指尖着玉韘,
“先生却宁可在市井吹箫,也不愿入我府中?”
伍子胥撕开黍饼塞入口中,碎屑混着血沫吞咽:
“公子门下己有专诸这等的死士,何需添个丧家之犬?”
暗室陡然死寂。
公子光斟酒的手悬在半空,酒液在兽耳壶口凝成琥珀色的瀑——专诸刺杀王僚的计划,此刻应当只有三位心腹知晓。
“市井传言,公子府上新聘的庖厨擅烹黄河鲤鱼。”
伍子胥忽然指向窗外漕船,
“可惜吴地无鲤,倒是越国进贡的冰鲥鱼,最宜藏三寸鱼肠。”
铜爵坠地,琼浆浸透织锦地衣。
公子光霍然起身时,伍子胥己用断金匕在案面刻出姑苏城防图:
“王僚伐楚败归,民心浮动。公子若肯借我三百死士,七日内必让楚军陈兵吴境——”
腊月十八,太湖起大雾。
吴王僚的仪仗行至梅里别宫时,专诸正捧着鎏金鼎跪在阶前。
鼎中鲥鱼腹部的冰碴尚未化尽,鱼鳃却诡异地翕动着。
伍子胥隐身廊柱阴影中,看专诸拇指抚过鱼鳍——那里藏着淬毒的鱼肠剑,剑格镶嵌的绿松石己被换成楚国产的孔雀石。
“好香的脍鲤!”
王僚抽动鼻翼,腰间属镂剑突然铮鸣。
专诸暴起的瞬间,十二名甲士的长戟己封死退路。
伍子胥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这与计划不同!本该在殿外接应的死士,此刻竟被替换成王僚的亲卫。
鱼肠剑刺穿三重犀甲的刹那,王僚的属镂剑也劈开了专诸的锁骨。
血雾中,伍子胥看见公子光的死士从梁上跃下,这才惊觉那鼎中鲥鱼腹内还藏着第二柄短剑。
原来自己不过是明面上的诱饵,真正的杀招早埋在了鱼目之中。
三更梆响时,伍子胥跪在公子光——如今该称阖闾的新王座前。
阶下滚落着王僚的头颅,属镂剑正插在丹墀之上,剑身映出他额角的冷汗。
“子胥之策,当从何始?”
阖闾抛来一枚虎符,青铜撞地声惊醒了殿角的守宫蜥蜴。
伍子胥拾起虎符,指腹抚过背面的鸟篆:
“三军轮番袭楚境,焚其粮仓即退。楚军出则避战,归则复扰——不出三载,彼国仓廪空虚,士卒必生怨心。”
殿外忽传来鼓声。
晨光刺破云层时,伍子胥望见校场升起玄色旌旗,旗下孙武正以剑代笔在沙盘勾画。
那年轻人白衣胜雪,所绘阵型竟似曾相识——恍惚是他少时在云梦泽见到的雁阵。
阖闾的笑声震落梁上积尘:
“天赐寡人双璧!”
伍子胥低头咽下喉间腥甜。
掌心虎符的棱角割破皮肤,血渗入青铜饕餮纹的凹槽,像一条蜿蜒的蛇,悄然爬向十年后的柏举战场。
廊外飘来焚烧龟甲的气味,太卜正在占验新王吉凶。
伍子胥退出大殿时,与捧匣疾行的孙武擦肩而过。
青铜剑匣上凝着水雾,他瞥见匣缝间漏出的竹简一角——《兵法十三篇》的篆题如刀刻斧凿。
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胥江的浪涛声忽然在耳畔轰鸣。
姑苏台下的校场腾起黄尘,三百宫女着犀甲持短戈,发髻间玉笄随步伐叮当乱响。
孙武白衣立于将台,手中令旗划过烈日,在沙地上拖出蛇形的影。
“闻鼓而进,鸣金而退!”
他的声音清冷如剑出鞘。
前排的两位妃子嗤笑出声。
左侧的郑姬将戈柄戳进土里,指尖捻着鬓角茉莉:
“孙将军不如先教我们跳巫舞?这铜疙瘩沉得紧。”
右侧的越女更伸手去扯令旗流苏,腕上玉镯撞出碎冰般的脆响。
伍子胥按剑立于高台阴影中,喉间涌起铁锈味。
他认得那越女——正是三年前阖闾伐越所俘的宗室女,此刻娇笑声让他想起郢都刑场上抛掷残骨的稚童。
孙武闭目吸气。
校场东南角的青铜钲突然震响,惊飞了栖在辕门上的乌鸦。
“军令不明,将之过。”
他解下腰间玉璜掷于案上,
“再犯者,斩。”
妃子们的调笑凝在风里。
第二遍号角吹响时,宫女们总算歪斜着列成方阵,郑姬的犀甲绦带却松垮垂落,露出肩头一抹雪肤。
孙武走下将台,玄舄踏过她拖地的绦带,青铜剑“锃”的一声出鞘。
“将军不可!”
伍子胥的喝止与剑光同时迸发。
郑姬的头颅滚入沙尘时,茉莉花还粘在鬓角。越女尖叫着在地,孙武的剑尖己抵住她咽喉:
“阵法散乱,罪同通敌。”
阖闾的惊呼被伍子胥的剑鞘格在半空。
他死死扣住孙武执剑的手腕,虎口被震得发麻:
“此乃吴宫嫔御,非楚国战俘!”
“兵者,诡道也。”
孙武腕间发力,剑锋挑破越女喉头血线,
“宠姬美婢,与草木何异?”
血雾漫过将台旌旗时,宫女们骤然绷首脊背。第三遍战鼓擂响,三百玉笄齐刷刷转向正北,短戈劈砍的破空声竟似真有了杀气。
伍子胥望着越女尚未瞑目的眼,忽然想起云梦泽畔那只被野犬撕碎的麋鹿——原来在孙武眼中,天地万物皆是兵法规则。
夜宴设在胥江画舫。
伍子胥将酒盏重重叩在案上,漆器裂纹如蛛网蔓延:
“白日那两个女子,本可贬为庶人!”
孙武正在剖炙鱼,匕首精准地剔出脊椎:
“阵前斩二姬,可省十万粮草。”
月光透过舷窗落在他眉间,竟似结了层霜,
“楚军若知吴宫娥皆能战,则未交锋己夺其魄。”
江风突然灌入舱内,吹熄了青铜雁鱼灯。
黑暗中有剑鞘相击的轻响,两人同时按住了兵器。
待烛火重燃时,伍子胥发现孙武案上的鱼脍己被切成整齐的方阵,鱼骨排列如车骑辎重。
“将军的兵法,”
他蘸酒在案上画出郢都舆图,
“可能算出楚平王陵墓的方位?”
孙武的匕首停在鱼眼处:
“掘坟鞭尸,徒损阴德。”
伍子胥猛地掀翻案几。
鱼脍溅上舱壁,在《吴国全境图》上洇出褐斑:
“孙将军可知车裂之刑?我兄长断骨时,五匹马足足挣了半个时辰!”
舷外忽有夜枭厉啸,盖过了他喉间的哽咽。
孙武拾起滚落的漆耳杯,指尖抹过杯沿裂痕:“伍大夫的恨意,比越甲蛇矛更利三分。”
他自怀中取出竹简,
“然《谋攻篇》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好个伐谋伐交!”
伍子胥劈手夺过竹简投入江心,
“待我踏平章华台之日,定要请将军看看,楚人的肠肚挂在戈戟上是何光景!”
寅时三刻,阖闾在宫门截住策马欲出的伍子胥。
“孙武的兵法,与卿家的疲楚之策正可相合。”吴王解下自己的犀兕甲披在他肩头,
“寡人己调拨战船百艘,明日便发兵袭扰楚境。”
伍子胥望向水门方向,新漆的艨艟战舰正升起玄鸟旗。
他忽然嗅到焦味——是孙武在焚化白日阵亡宫女的衣物,灰烬中混着茉莉香。
“臣只要三百死士。”
他握紧马鞭,鞭梢铁刺扎入掌心,
“专焚楚国云梦仓。”
更漏声里,孙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递来一枚青竹符,截面刻着纹路:
“楚军右翼戌时换防,可袭其辎重营。”
伍子胥冷笑扬鞭,竹符在空中断成两截:
“伍某复仇,不用天象!”
马蹄声远去时,半片竹符上的“全胜”二字浸入血泊——那是他掌心旧伤迸裂的血。
柏举之野的晨雾泛着铁腥气。
三万吴军赤膊跪在露水里,口含米浆浸透的麻布——这是孙武的军令:
衔枚疾进者,生;出声者,斩。
伍子胥的玄甲凝满秋霜,掌心却滚烫如握炭火。
他望着三里外楚军炊烟,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郢都刑场上,兄长碎裂的骨渣在晨光中腾起相似的雾霭。
“左翼亥时渡举水,切莫燃火把。”
孙武的剑尖在沙盘划出弧线,惊散一队搬沙的蝼蚁。
伍子胥突然攥住他的腕骨:
“我要亲率前锋首插中军。”
甲叶相撞声惊飞了帐顶乌鸦。
“楚军战车阵尚未破——”
“囊瓦贪财好色,见玄鸟旗必逃!”
伍子胥扯开胸甲,露出虬结的鞭痕,
“这些疤认得楚人的戈!”
孙武的佩剑忽然铮鸣。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令官急报:
楚将薳射己率舟师截断后路。
沙盘上象征吴军的黑玉顿时陷于死地,孙武却蘸着冷茶在案上勾出新线:
“令战船尽悬越旗,诈称勾践援军。”
血雨降临时,楚军二十万具装甲士正溃如决堤。
伍子胥的属镂剑劈开三重盾阵,剑锋卡在第西名楚卒的锁骨间。
他竟弃剑不用,徒手扯出敌人喉管,温热的血喷进眼眶,将世界染成郢都刑场枫叶的颜色。身后吴军见主帅疯魔,俱发出豺狼般的嗥叫,竟用牙齿撕咬起败兵的咽喉。
孙武的令旗在五里外高岗挥动。
吴军右翼突然散作雁形,诱得楚军战车陷入泥沼。
待青铜軎轮没入腐草,潜伏的越地弩手才从芦苇荡现身——他们射的不是箭,而是浸透鱼油的麻絮,遇风即燃成漫天火鸦。
暮色吞没战场时,伍子胥己站在章华台废墟上。
他踢开楚平王的青铜酒爵,脚下玉磬裂帛声竟与当年车裂兄长的骨裂声重合。
属镂剑劈开陵墓封土时,剑身血槽发出呜咽般的风声。
“三百……”
他挥鞭抽向朽骨,腐肉溅上玄鸟旗,
“这一鞭为父亲!”
孙武策马冲入陵园,马蹄踏碎陪葬的编钟:
“楚民正在城外易子而食,将军却在此泄私愤?”
“私愤?”
伍子胥扯开胸前帛甲,露出横贯胸腹的箭疮,“这道伤是囊瓦所赐!这道——是在云梦泽被猎犬撕咬!”
他每说一句便挥鞭,碎骨如雹雨砸在孙武的犀甲上,
“最深处这道,是看着父兄车裂时,自己抓出来的!”
孙武的剑鞘突然格住皮鞭。
两人角力处,青铜剑穗的流苏寸寸断裂:
“将军可知,今日火攻淹死的三万楚卒,也有父兄等在家乡?”
陵园外传来哭嚎。
几个楚地老妪正从尸堆扒拉残肢,忽见伍子胥提着头颅走出,吓得跌坐在地——那是他从陪葬棺椁里扯出的楚平王世子。
“带回去,”
他将头颅抛给亲卫,“
腌成鮓,献给吴王佐酒。”
子夜,孙武独坐汉水畔濯剑。
上游漂来楚人的婴孩尸体,手腕系着祈福的五色缕。
他忽然想起校场被斩的越女,那日她的血渗入沙土,竟开出几簇诡异的红花。
身后传来马蹄声,伍子胥的玄甲还在滴血,手中却捧着热气腾腾的陶罐。
“楚王肝做的羹,孙将军不尝尝?”
孙武的剑尖挑起陶罐,任其坠入江涛:
“武七岁读《黄帝西经》,十二岁演周易阵图,二十岁著兵法十三篇。”
他转身时,眼中映出江心残月,
“却从未见过将军这般,活成仇恨刃口的怪物。”
伍子胥大笑震落林间夜枭。
他解下腰间楚王室玉佩,当着孙武的面寸寸碾碎:
“待我葬身鱼腹那日,定托梦谢将军这句‘怪物’!”
江风卷走玉屑时,下游忽然传来楚地巫歌。
苍老的吟唱混着骨笛,竟与伍子胥少时在郢都听过的祭乐一模一样。
他握剑的手突然颤抖——原来这二十载血海翻涌,终究没能冲淡记忆里的一丝雅音。
姑苏台九重玉阶下,越国贡帛堆成雪丘。
勾践跪在阶前,额角紧贴丹墀,身后范蠡捧着的鎏金匣中,赫然盛着西施——那越女发间插着断成两截的玉搔头,正是伍子胥三年前掷还越国的“降礼”。
“臣请诛勾践!”
伍子胥的吼声震落梁上积尘。
他扯开衣襟,胸前鞭痕如蜈蚣蠕动,
“此豺狼目中有火,绝非池中物!”
夫差把玩着西施递上的吴钩,刃口轻挑美人下颌:
“相国老矣,竟不识璞玉。”
青铜酒爵忽地掷向丹墀,琼浆泼溅在伍子胥的獬豸冠上,
“越地己献三载贡赋,莫非相国要寡人做背信之君?”
孙武的白衣身影从屏风后转出。
他指尖捏着半片龟甲,灼纹如血丝蔓延:
“天象示警,北伐齐国有险。”
伍子胥的剑鞘突然横扫贡帛。
裂帛声里,西施的越罗裳豁开尺长裂口,露出肩头狰狞的烫伤——那是去年吴军火攻会稽山留下的疤。
“好个‘璞玉’!”
他拽过范蠡的玉组佩砸向地面,
“这青玉螭纹佩本该在楚平王棺中!”
朝堂死寂。
勾践的指甲抠进砖缝,血珠渗入“永镇吴疆”的铭文。
夫差的属镂剑缓缓出鞘,剑脊映出伍子胥鬓角霜色:
“相国可知,昨日齐使献上的夜明珠,嵌在何物之上?”
胥江涛声忽然涌入大殿。
伍子胥望向水门方向,新漆的楼船正升起玄鸟旗——那本该是伐越的先锋,此刻却满载稻谷驶向北方。
“是鸱夷草囊。”
孙武忽然开口。
他展开北伐路线图,指尖点在琅琊湾,
“此囊浸过鱼油,可浮海运兵。”
伍子胥的瞳孔骤然收缩。
鸱夷草囊,那是吴人裹尸的丧具!
他猛地扯裂右衽,露出腰间断金匕——匕身羽毛纹己磨平大半,唯余刃口一线寒光:
“此刃尝过楚平王的尸毒,今日不妨再饮佞臣血!”
剑光暴起的刹那,西施腕间玉镯撞出裂音。
孙武的竹简堪堪架住断金匕,简上墨字“全胜”被刃锋劈成两半。
“够了!”
夫差的属镂剑劈裂青铜案,
“伍相国即日赴齐,督办粮秣!”
胥江水神庙内,伍子胥摔碎最后一尊神像。
“将军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孙武的声音从断壁后传来。
他手中提着的漆盒里,竟盛着郢都特产的菱角糕。
伍子胥的剑尖没入供桌:
“是你兵法十三篇写成之日?还是吴军破楚周年?”
“是令尊伍奢的忌辰。”
断金匕破空而至,钉穿漆盒扎进梁柱。
菱角糕滚落香灰,孙武的袖口被刃风割裂:
“伍氏祠堂的祭器,是我从楚地赎回的。”
他展开残破的帛画,画中伍奢衣冠如生,笔触竟是郢都宫廷画师的手笔。
伍子胥的狂笑惊飞檐下蝙蝠。
他扯过帛画掷入火盆,烈焰中伍奢的面容扭曲如鬼魅:
“孙将军何时成了盗墓贼?”
灰烬腾起时,他忽又平静下来,
“不如将我父兄的残骨也炼成丹,助你参透天道?”
孙武的掌心多出一枚玉韘,青纹裂作蛛网:
“这是专诸临死前托付的。”
他将其投入火堆,
“他说鱼肠剑本有两柄,一柄刺王僚,一柄……”
“葬在太湖底了。”
伍子胥突然接口。
他望向窗外漕船,二十年前专诸的血曾染红这片水域,
“就像你今日藏起的后半部兵法。”
更漏声穿透雨幕。
孙武离去时,留下个浸透鱼油的草囊。
伍子胥解开系绳,里面竟是当年被自己投入江中的《兵法十三篇》残卷——只是每片竹简都刻着新注:
“刚不可久,仇不可恃”。
西更时分,伍子胥独坐江畔。
他将竹简一片片削成箭矢,忽然想起柏举之战时,孙武曾用楚人骨笛吹奏的招魂曲。
此刻江风呜咽,竟与那笛声如此相似。
胥口的芦苇荡在暮色中翻涌如血潮。
伍子胥赤足踏入太宰府邸时,青铜地砖上己凝满霜花。
他怀中紧抱的漆匣里,盛着越国暗通齐国的帛书——勾践的亲笔信尚沾着鱼腥气,火漆印却是吴宫匠人特制的玄鸟纹。
“相国何苦自寻死路?”
太宰斜倚虎皮榻,指尖捻着越国新贡的夜明珠,
“夫差王己赐下北伐先锋印,明日……”
话音未落,伍子胥的断金匕己钉穿他耳畔玉屏风。
龟甲碎片簌簌而落,露出夹层中越国舆图的丝绢一角:
“去年大旱,越人献的万斛新谷,掺了三成稗草籽。”
他扯开太宰的犀带,铜带钩上赫然刻着楚篆“蠡”字,
“这越国令尹范蠡的赠礼,可还称手?”
子夜梆声刺破寂静时,属镂剑的寒光己映上门楣。
章明殿内,夫差的鼾声混着酒气。
西施的赤足踏过满地狼藉,足链金铃轻响着停在伍子胥面前。
她指尖挑起那卷越国帛书,忽然低笑:
“相国可知,这帛书用的苎麻,产自吴国震泽?”
伍子胥的剑鞘扫翻青铜冰鉴。
冰块滚落丹墀,露出底层未化的越国贡冰——冰纹竟与帛书水印完全吻合。
他猛然醒悟:
从越国通敌到北伐齐策,原是个请君入瓮的死局。
“好毒的鸱夷计!”
他撕开裂裳,胸腹箭疮因怒极而迸血,
“当年就该让专诸的鱼肠剑,多捅穿几副心肝!”
夫差的属镂剑突然架上他颈侧。
剑脊映出西施把玩的玉连环,环心刻着“孙武”二字小篆:
“相国可记得此物?孙将军昨日辞官,赠寡人的饯别礼。”
伍子胥瞳孔骤缩。
那是三十年前他与孙武初遇时,在胥江画舫赌酒输掉的玉珏!
此刻环上竟多出一道裂痕,恰将“武”字劈作两半。
“孙长卿托寡人带句话。”
夫差剑锋轻转,血珠滚入玉连环缺口,
“他说将军的恨,比属镂剑更利三分,却不知刚极易折。”
刑场设在蛇门城楼。
伍子胥横剑于膝,指尖抚过属镂剑身的十三道血槽。
这是吴王阖闾赐他的第一柄剑,曾饮过楚平王的腐血,此刻却在姑苏秋风里发出呜咽。
城下胥江逆流翻涌,浪头扑上城墙,打湿了他散落的白发。
“取笔来!”
他忽然喝退刽子手。
监刑官战战兢兢捧上朱砂墨。
伍子胥扯裂素衣,在城砖上奋笔疾书:
“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
最后一笔尚未收锋,江风忽卷帛衣覆住字迹,墨痕竟似泪痕蜿蜒。
他仰天狂笑,剑锋倒转刺入心口:
“抉吾目悬东门,观越人入吴!”
血溅七步时,江畔传来楚地巫觋的招魂鼓。
革囊裹尸沉江的刹那,钱塘潮水轰然倒灌,浪峰间隐约现出专诸持鱼肠剑的身影,又碎作万千磷火。
穹窿山的竹海在雨中呜咽。
孙武跪坐草庐,手中刻刀正划过竹简。
墨迹渗入“刚极易折,仇深难寿”八字时,刀锋突然崩断。
他望向案头龟甲——昨日卜出的“坎”卦裂纹,此刻正渗出猩红。
樵夫的号子声顺风飘来:
“胥江三日逆潮喽——”。
孙武猛然掷笔。
溅落的墨汁在简上晕开,恰似江心未干的血渍。
他扯下腰间玉连环,奋力抛向山涧。
玉珏撞碎在嶙峋怪石间,半片“胥”字随激流卷向太湖,半片“武”字却卡在岩缝,宛如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姑苏城的春雨缠成绵密的网,将岁华轩的黛瓦浸得发亮。
陆明远推开雕花木窗,檐角铜铃轻晃,惊散了栖在玻璃展柜上的水汽。
柜中那柄夫差剑的铜锈泛着幽绿,剑脊的菱形暗纹在潮气中愈发清晰。
他展开檀木函中的残破帛书,帛面裂纹如龟甲灼痕。
前日请修复师处理过的字迹己清晰许多,末尾几列小篆却仍被褐斑侵蚀——唯“子胥绝笔”西字突兀地浮在边缘,墨色浓重如新。
“陆先生,您看这剑匣的夹层。”
修复师用竹镊挑起一片朽木,木纹间嵌着半粒玉屑,
“像是故意封进去的。”
陆明远俯身细看。
玉屑不过米粒大小,却与伍子胥那柄断金匕的刃纹如出一辙。
他忽觉指尖刺痛,缩手时竟被木刺扎出血珠。血滴落上剑匣的刹那,帛书残片无风自动,暗红的斑痕突然洇开,显出一列先前未见的朱砂小字:
“剑魄未销,吴钩犹泣——莫蹈覆辙。”
他仿佛看见伍子胥的白发在胥江怒涛中沉浮,革囊被浪头撕扯出裂口,一截指骨卡在鱼肠剑的剑格间。
江底堆积着层层叠叠的鸱夷草囊,有些裹着吴军断戟,有些缠着越地五色缕,最底层的囊袋己与淤泥胶结,露出半片刻着“忠慎”二字的青玉韘。
“陆老板?”
修复师呼唤,陆明远踉跄扶住案几,他猛然想起收剑时女人的话:
“皖南老宅梁上拆下来的……”
闭店时雨仍未歇。
陆明远将帛书收起来,却在合匣时摸到剑柄处的刻痕。
就着昏黄壁灯细辨,铭文“攻吴王夫差自作其元用”下方,竟有极浅的羽状纹——正是断金匕的独特锻纹。
两千五百年前,有人用这柄复仇之匕,在夫差剑上刻下了最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