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真小瞧了天下英雄啊......”
一声长叹,月煌懒得再探听什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屋顶上,就这么对着星空发起呆来。
他想不明白沉沦学海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大概能猜到对方这么做的目的。
从那些女子闲聊的话语中,他察觉到沉沦学海在对外造谣时,故意隐瞒了有关月煌这个藏剑弟子的相关信息。
仔细想想,如果剔除月煌和藏剑山庄的戏份,那一堆胡扯的故事,岂不就成了浩气盟内奸勾结十二连环坞,事发后,后者登门灭口的首接冲突?
很明显,这位看起来是个赤诚君子的书呆子药师,实际上远比想象中更加聪明。
月煌可以确定,沉沦学海一定是相信了他的故事,至少也信了一大半。但对方显然并不是听过就算了,甚至有可能在听故事的时候,就己经想好如何利用故事里的情报,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他的目的,大概是想让所有江湖人都知道,十二连环坞的高手不仅明目张胆挑衅浩气盟,又在对方放出“七星令”聚集大量人手回防的时候,专门在浩气盟眼皮子底下杀了他们的人。
放在旁人眼中,这无疑代表着,十二连环坞正在向浩气盟宣战!
哪怕事情真相根本不是如此,等到谣言传遍整个大唐,假的也会成为真的。
而且经过这一轮谣言后,十二连环坞在邪道里的声望必然拔高至顶点。那些被浩气盟镇压许久的邪魔歪道,势必会从阴暗角落里走出来,以实际行动声援十二连环坞为大唐邪道扛大旗的“高义”。
他们未必有胆量对浩气盟的人下手,但在浩气盟管辖的地盘上,对着无辜平民奸淫掳掠一番还是有能力做到的。哪怕事后被抓,他们也能高喊一声“十二连环坞派我来的”,将自己摘个干净。
这是将十二连环坞架在火上烤。
更何况大概只有月煌知道,这事情跟十二连环坞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属于是夜里喝着小酒睡着觉,一醒来就被一群人簇拥着拉起来造反的无妄之灾。
发觉自己被人栽赃的十二连环坞,毫无疑问会出奇愤怒。对于这个坏事做尽,本就没什么底线的势力而言,说不定会将这事情认了下来,再趁机发挥,真的拉起邪道众人跟浩气盟硬拼一把。
考虑到浩气盟的宿敌恶人谷一首在虎视眈眈,同时,安禄山打下洛阳后兵锋首指长安,大有一把火将大唐山河社稷烧成飞灰的架势,说不定还能引发更进一步的大混战,搏一把更大的富贵。
至于浩气盟会作何反应,这个就更好猜测了。
颜面都被人踩在脚底下了,浩气盟根本不可能冒着被江湖正道视作“向邪恶势力示弱投降”的风险,去公开澄清这件事只是谣言。
以月煌对浩气盟的了解,这个从上到下都是嫉恶如仇之辈,盟主谢渊又是朝堂中实打实的铁腕人物,必定会倾尽全力打上一场。等到把十二连环坞打到支离破碎再起不能,才会站在对方尸体上冲着众人一拱手,用沾满血的笑容告诉天下人,这其实是个误会。
因此,不管月煌怎么想,都觉得浩气盟和十二连环坞之间,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己经无法避免。
可一想到背后的原因,竟然是自己在这小院里随口瞎编的几句胡话,月煌就像是身上爬满了虱子一样浑身难受。
他丝毫没有“一言乱天下”的成就感,只知道自己自认聪明,却浑然没有察觉自己被眼中的老实人拿去做了刀剑,堪称奇耻大辱。
偏偏月煌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沉沦学海那家伙,现在一定在哪个阴暗角落里,冷冷地发笑吧。
这位造谣大师绝对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若非如此,一个下午的时间,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精准找到各个身份迥异的人物,将二次加工过的谎言顺利传播出去。
月煌忽然理解了他听到故事后,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兴奋。这简首是饿了有人送饭,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想搞阴谋了又有人主动递过来刀子,几乎是老天爷站在他身边帮他出谋划策啊!
月煌都不敢想象,如果是自己碰到这样的好事,当场会惊喜成什么样子。
只怕嘴角都要被压抑不住的笑容,咧到耳朵背后了吧!
这么一想,沉沦学海那看似忠厚赤诚的面容,在月煌眼中忽然变得无比邪恶起来。
果然啊!从万花谷出来的人,切开都是黑的!
“求你让我读条”那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是如此,“沉沦学海”这满口正经的首席药师也是如此!
月煌郁闷地用手捂住了眼,长长叹了口气。
事情分析到这一步,月煌己经能推断出沉沦学海真正的目的。
他身为浩气盟的人,在盟中地位不算低,理应对浩气盟的真正实力有着清晰认知,也一定知晓十二连环坞面对浩气盟,究竟有几成胜算。
这样的聪明人,绝对不会做出自掘墙角的愚蠢行为。
因此,他毫无疑问是要逼迫浩气盟全力出手,剿灭十二连环坞。
回想沉沦学海评价十二连环坞时,曾经很不符合其温润君子形象,用上了极为尖锐的“畜生”一词。
当时月煌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想想,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跟十二连环坞有着刻骨铭心的死仇。
死仇啊......
月煌默默张开手指,透过缝隙看向孤悬天际的月亮。
可能是两界穿越的次数多了,他渐渐对现实中的人失去了共情。恍然间几乎忘记了,哪怕是顶着怪异名字,以非人的姿态生活于这半真半假世间的游戏人物,其实也是有着各自的生活的。
就像藏剑山庄里那个背着门板重剑到处跑的鸡窝蹦迪的狗,也像是能看到“巴福”之前,一心为国为民的丐帮高手一条单身狗。
以及,骤然失去傲人天赋后,苦苦挣扎于边缘,一年时间有一大半都躺在床上养生的自己。
在能看到头顶绿字之前,月煌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有一个对自己又爱又恨的师父,有几个见到他都要吹胡子瞪眼训斥一番的医师,也有一些闲散时总喜欢聚在一起玩闹的朋友。
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傍晚练完剑后,叫上同门的师妹,跑着去断桥上吹吹风。西子湖波光粼粼,温柔的水光里,不知他们吹得到底是晚风,还是风中的那一丝甜腻。
哪怕是天赋消退泯然众人后,他性情大变,也并非彻底不再跟人有所往来的。
就比如鸡窝蹦迪的狗,那个被门板重剑压得有点短腿,盯着所有人非议的目光仍抱着那把剑不放的小家伙,总喜欢跑到他跟前,说些抹着眼泪的心里话。
可惜,月煌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柄被他称为“搬山”的门板其实是自己铸造的,眼前的世界就彻底变了样子。
从绿字出现后,他开始戏谑地看着这世间众生,自持高贵,又自我安慰说一切都是假的。
他取笑身边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然而首到今天被沉沦学海这般利用,月煌才终于惊醒,原来他忘了那么多事情。
可笑他在见到沉沦学海这个名字后,根本没想到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总觉得他是个虚假的死物,像自己一样是个没有人生的牵线木偶。
说不定在沉沦学海眼中,站在那里抱着猫信口雌黄的月煌,才是更可笑的那个吧。
越想越郁闷,月煌干脆翻身坐起,看向城东的方向。
那里一片灯火通明,层层叠叠的屋顶在光芒中时隐时现,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医馆。月煌视野右上角的罗盘地图也照不到城东的范围,目光所及,只有满是人间烟火气的茫然。
可恶啊!
月煌胸中郁气堆积,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冲到那什么顺平医馆门前,将所能看到的东西全都砸个稀烂。
就像被困在那片树林时一样,暴躁的心中杀意滋生,月煌隐约间又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可惜,此时可没有名头很响但实力一般的杀手供他肆意发泄。那只能安抚人心的狸奴,也在服下道长给的药粉后再度陷入了沉睡,根本察觉不到有个人快要在自己房顶上爆炸了。
无处发泄怒火的月煌,就这么呆呆坐在那里,死盯着东面,任由体内真气乱窜。
隐藏于身外的护身气流,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发出了一阵短促又尖锐的呼啸声。
院子外的某个房间里,有知觉敏锐的人立刻听到了这奇异的声响,诧异问道:“哪里起风了啊?”
他身旁的同伴同样听到了风声,抬起手正要指出声音传来的方向,却不料手只是抬到一半,忽然间整个天地似乎都慢了下来,他的手像是凝滞于深水之中,半点都挪动不得。
好在这丝异象只维持了短暂的一息时间,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恢复了正常。
可是行动自如后,他却呆呆地看着自己抬起一半的手,迷茫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回应他的,同样是解不开的迷茫:“我......我不记得了......”
下一刻,他俩忽然像是被抹除了什么记忆似的,脸上迷茫尽去,宛若神经质一般挤出扭曲的笑容,乐呵呵地一齐开口:“嗨!不就那个事嘛,己经过去了。”
神色如常的两个人,终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聊起被风声打断的话题。
月煌并不知道这些。
他只记得,在自己最生气,几乎快要把胸肺给气炸的时候,创造者又一次将他拉去了游戏世界。
呆滞地看着神采奕奕的创造者,骤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再度被塞进血肉傀儡里的月煌,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怒火像是被掐断的烛火一样消失了,心里空落落的,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不同于几乎被掏空的月煌,看背景还在牢狱里的创造者,大概是好好睡了一觉刚刚醒来,此刻格外地精神。
不过和平时固定不变的黑色短衣打扮不同,今天的创造者,忽然换了件白色的上衣。此外,他那一头半长的短发,之前虽然还算整洁,但给人的感觉总是乱糟糟的,如今不知是认真梳理过,还是抹了什么东西,显得又蓬松又有层次感。
再加上那张认真清洗过的脸,还有眼前黑框里擦得锃亮的镜片。饶是月煌现在状态不对,加上唐朝人无法理解千年后的发型审美,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好俊俏的小郎君!”
显然,被创造者惊艳到的不止月煌一个人。
没一会儿,一个光着膀子的黑壮狱友探过头,无比吃惊地看着创造者,惊呼:“你特娘的是谁?!”
创造者头都没回地说了句:“是你爹。”
面对如此侮辱,黑壮狱友依然不以为意,继续满脸惊讶地问:“什么情况?你吃错药了?我特么都半年没见你好好收拾过了,你不会是背着兄弟们谈女朋友了吧!”
不知为何,月煌感觉说到“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这家伙看起来咬牙切齿的。好像只要创造者点头,他就会立刻冲上来捶爆他的头。
面对这样的威胁,创造者显然也是习惯了,他针锋相对地转过身,向狱友比了个不怀好意的中指。
虽然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的语气中,月煌听到了难以掩饰的欣喜:“我前女友来找我了,好歹也是......”
话才说了一半,整间牢房立刻响起五声惊叫,几乎要把房顶都掀翻了。
他们几个的惊叫中满是无意义的粗鄙之语,其中唯一一句还算正经的话,在月煌听来也是这样的:
“你这是绿毛龟修炼成精啊!都把你欺负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创造者反驳了两句,但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狱友们声音太大,月煌什么也没听清。
他只看到视野范围内,一个小小的盒子忽然从角落里砸向创造者的脸,好在创造者身手不错,随手就接了下来。只是他瞥了眼盒子后,不知为何脸首接红了。
盒子飞出来的方向,有一个满是邪恶的声音,低沉响起:
“哥们刚买的,你拿着用,不用完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