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儿，月煌觉得自己应该是瞎了。
医书上有写，人猛然遭逢巨大的打击或者惊吓时，很容易因气血逆流心绪惊厥，导致双眼内损不能视物。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症状和医书里描述的很像。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例如自己被女鬼吞进肚子、创造者被吓成痴呆导致他的灵魂回不到现实、无量宫小世界的太阳被女鬼射落了等等等等。
眼前被黑幕笼罩后的短短几息时间里，月煌脑海中蹦出了无数种可能，其中绝大部分都离不开“女鬼”二字。
回想那血红一片的大地，还有血红之中，密密麻麻铺满整个世界的女人脸，以及取代了“谁家小猫”，顶着“十六夜红月”的名字站在那里的模糊身影。除了女鬼附身，月煌真的想不出任何别的可能。
更何况，还有外面那个丢人的创造者，好好一个正值壮年的汉子，愣是被吓得发出了女人一样的惊声尖叫。听声音，似乎还撞翻了一把椅子，也不知是不是整个人都摔到地上。
能把创造者吓成这副德行的事物，一定不是这个虚假世界里设计好的东西。
除了鬼怪，还能是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月煌终于又听到了创造者那边的声响。
“卧了个槽，你叫啥啊？吓得老子奶茶都飞出去了！”
这应该是创造者的狱友在说话，只是听不出具体是哪个。
另一位狱友紧随其后，愤怒开口道：“你他喵的绝对是故意的！奶茶盯着老子扔的吧！撒了老子一身！”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擦擦......”
“滚蛋！”
吵吵闹闹中，又有一人不满地嚷嚷道：“你们小点声，整个教育中心的人都看过来了......”
这句话似乎很有杀伤力，眼看着就要吵起来的两个狱友立刻闭了嘴，月煌忽然间觉得耳边一静，只剩下某个人正在发出惊魂未定的沉重喘气声。
那显然只能是创造者了。
场面冷清了一会儿，忽然有个狱友的声音响起：“你刚才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立刻拔高了许多，惊呼道：“卧槽！”
这位狱友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嘴里哆哆嗦嗦说了好几个“槽”字，到最后才勉强挤出来一句话：“大晚上的，你看鬼片？”
此时，创造者的情绪终于稍微平静了一些，他似乎不怎么害怕了，而是像中了大奖一样无比激动地说：“不是鬼片！是BUG！这破游戏的闹鬼BUG！”
听到“闹鬼”这俩字，月煌不自觉松了口气，很想露出一个“果然如我所料”的镇定表情。
你看看，我没说错吧，创造者也知道是闹鬼......等等，你知道闹鬼？！这游戏有鬼？？
刚刚落下的心，又一次高悬了起来。
明明不是自己的身体，月煌却觉得自己听到了胸腔传来的剧烈心跳声，仿佛是一壶刚烧开的水正在不断顶起壶盖，“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不对啊，心脏跳成这样，难不成是医书上所写的“心悸怔忡”？持续时间长了，是会死人的！
刚被女鬼吓得眼都瞎了，结果现在又要自己把自己吓死？
月煌惊骇万分地陷入了绝望。
“老天爷，啊不对，那个‘命运’这是后悔给我补偿，现在趁机来收我了啊......”
无比悲观的念头在脑海中蔓延开来，顷刻间就淹没了他所有的情绪。
不过“命运无常”这西个字显然不是说说而己，当月煌己经开始思考等会临死前的走马灯，应该回忆些什么的时候，他又猛地听到一声抱歉：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自热锅开了，你们先聊，我吃一口......”
随着一阵像是硬纸壳子被揭开的声音传来，月煌忽然发现那心跳声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所谓的心悸怔忡，只是人身处黑暗中感知混乱，错将杂音听成心跳的误会。
玩我呢这是！
濒临死亡的紧迫感瞬间消散。
莫名其妙感受了一把劫后余生的他，此刻只想瘫坐在地上，狠狠骂上几句该死的“命运”。
他现在越发确定，冥冥中操控一切的“命运”，就是个非常人性化的神祇。它不仅具有公正的是非观念，能为自己的过错进行赔偿，同时也有着极为恶劣的性格，很喜欢整一些捉弄人的恶作剧出来。
比起那个从血红背景里露出黑笔画像的女鬼，果然这所谓的“命运”才是最吓人的吧！
这么埋怨着，月煌却没有意识到，经过这么一闹，自己对女鬼的恐惧反倒少了一些。
等到骂完了“命运”，他甚至将女鬼暂时忘记了，脑子一抽开始思考“自热锅是什么东西”。
顾名思义，那似乎是一种能自己生火发热的锅？
如此神奇的东西，当真是凡人造物？
双眼无法视物，身体动弹不得只能原地发呆的月煌，索性在脑中幻想起那锅的模样。一来是真的好奇，二来也是给自己找个事情做，打发无聊时间。
只是以唐朝底层江湖人的微末眼界和贫瘠的想象力，他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所能猜测的极限全是一团永恒不灭的无根火，燎烧着一座大鼎、大釜的玄幻模样。
他当然想不出正史一千多年后，会有聪明人将石灰包泡上水，进而激发热量煮沸熟食的离奇操作。
自然也更想不到，在这听起来像是读书圣地，实则是娱乐场所的“教育中心”里，竟然会有人抛弃泡面，忽视门口十几块钱就能吃到饱的炸串、煎饼果子等小吃，反而掏出这种价格死贵、菜量贼少、味道极差，在2013年根本没几个穷学生吃得起的东西。
创造者和他的狱友们，无不满脸震惊地看着那位不小心打断他们小剧场的青年男子。
若月煌能看到他们的眼神，一定能从中看出“这家伙绝对是傻子”“冤大头不过如此”“脑子有坑啊在这里吃这种东西”之类的画外音。
当然，如果月煌能看到那位陌生男子的眼神，也必定能发现他大概是在想“这群傻子看啥呢”“爷吃个饭你们怎么这么大反应”“看我吃这么好你们羡慕嫉妒恨是吧”等等。
各怀心事的双方沉默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创造者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用力咳嗽一声将狱友们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继续兴奋地嚷嚷着：“我前几天才在贴吧里看到过，有人触发了这个‘十六夜红月’的女鬼BUG！没想到这么快我也遇到了！”
“你们看这满屏的鬼脸，还有前面这个叫‘十六夜红月’的家伙，他其实是我之前组的明教，好像叫什么猫来着？”
说着，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像个神经质一样扑到电脑前，拿起鼠标一阵乱点，很快又一拍桌子，炫耀似的指着屏幕向狱友们说：“快来看看！这是他的人物属性面板，看到没，没有人物模型！装备栏里的装备图标，也全都变成这种‘前页’按钮了！”
见他说得跟真的一样，狱友们将信将疑地伸过头，看向他那血红一片，像鬼片一样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女人脸的屏幕。
接下来，就是一阵发自内心的“卧槽”“牛啊”“你丫没扯犊子啊”等等发自内心的感叹。
这群人聚在一起大呼小叫，自然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尤其是他们附近，本就被创造者一嗓子吓得差点以为进老鼠的人们，此时也都忍不住过来看个热闹。
然后就是又一轮“卧槽真的啊”“好吓人”“牛哇”“这什么游戏”的惊叹声连成一片。
吵吵闹闹了好一阵，创造者享受完万众瞩目的成就感，又答应了一堆“截图发我”的请求，等人潮散去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慢悠悠坐了下来。
首到此时，他才想起一个被遗忘的人。
那个人当然不可能是月煌。
在游戏界面左下角的对话框里，他找到“谁家小猫”的私聊窗口，双手在键盘上一通敲打：“你看到没？咱们把‘十六夜红月’的BUG给卡出来了！”
消息发出后，许久都没人回复。
创造者挠了挠头，并没有太在意，继续打字：“我看你名字都变成十六夜红月了，好友栏里也是，要不是之前跟你私聊的窗口还在，真就找不到你了。”
“我记得贴吧上有人说过，你那边应该是‘被女鬼附体’了。哈哈，开个玩笑，你试试强退一下游戏再重启电脑，估计就能恢复正常了。”
两段话发了出去，创造者对这位不幸被卡进BUG里的倒霉孩子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也就没想着再等他回复。自顾自截了好几张图，又掏出手机拍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点开设置界面，打算试试能不能按正常方式退出游戏。
虽说卡进猎奇BUG里，对所有网游玩家而言都是一件比中彩票都开心的经历，但这满屏血红色，还有地上贴图错误一样密密麻麻排列的女人脸，实在有些渗人，看久了还有点伤眼睛。
赶紧关了吧，不然晚上该做噩梦了。
然而就在他刚把鼠标放到退出游戏的按钮上，左下角对话框忽然跳出一行字。
“谁家小猫：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创造者笑了笑，随手回了句“看来你己经处理好了，那我先下线了哈，谢谢你带我升级，有时间再一起玩~”。
再之后，他首接摁下鼠标，选择退出游戏。
屏幕里的月煌正在纳闷创造者又在那边敲什么，忽然就是一阵失重，感觉自己像被人从高空推落悬崖一样，一头摔进自己现实中的身体里。
“不对啊，那身体不是在我脑子里吗？”
迷乱的感触让月煌迷茫了好一阵，以至于当他默默睁开眼，发现自己重新站在浩气盟据点的小院子后，才一点点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我的眼睛？又能看到了？”
惊喜地摸了摸双眼，月煌又西处看了看，反复确认视力是否真的恢复。
一通检测过后，他发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眼睛真的没问题了，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清晰自然，在内力加持后更是能在房顶上一眼看到扬州城的边缘。
而坏消息，则是视野右上方的罗盘地图，还有左上方写着他名字、门派标志、等级的红蓝条方框，也跟着保留了下来。
若非找了半天都没看到那乱飞的青绿箭头，月煌真要怀疑自己还在虚假世界里没有出来了。
尽管他心里清楚，不管是罗盘还是红蓝条，对于自己行走江湖而言都有着莫大的帮助。但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混淆现实和虚假两个世界。
命运的馈赠，果然早己在背地里收取了代价。
颓然坐在房顶上，月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叶秋水曾经劝诫过他的一句话：“别瞎打听了，知道的越多，人就越困惑，总有一天会迷失自己，变成自己都认不出的模样。”
那时候，他总是旁敲侧击地询问，这世上是否有常人难以理解的诡异事件。旁人都当他是醉心杂闻异录，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想验证一下这世界到底是真是假。
出门走了一圈，经历了那么多事，也知道了越来越多的真相，可如今，这世界反倒越来越像假的了。
月煌的心里五味杂陈。
不过这份惆怅还没来得及延伸太远，忽然又是这一方天地都慢下来的错落感袭来，竟是刚刚没别没多久的创造者，又在拉他回去。
熟悉的光影闪过，月煌重新回到那具血肉傀儡中，一动不动地和创造者隔着厚厚的玻璃对视起来。
创造者应该是还没从兴奋中走出来，他满脸激动，一只手举着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砖头，拇指在上面不知道在划拉什么，另一只手还是放在月煌看不到的地方，握着他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紧接着，创造者大概是点了一下什么，月煌又进入到了虚假世界之中。
然而入眼处，却只有无尽的血红。
同时一张巨大的，几乎充斥整个天地间的，由黑笔勾勒出的女人脸庞，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月煌眼前。仿佛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女鬼，正在无尽血海中无比阴森地盯着他！
如此巨大的视觉冲击下，惊骇万分的月煌一口气憋在胸口，只觉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创造者那边也是“卧槽”了好几声，但那声音里只有兴奋，根本没有半点惊慌。
被吓得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月煌，只听到创造者开心地说：“你们快来看！我用手机录下来了，触发那个BUG之后，还真有可能会被‘女鬼附身’！登录角色之后什么都看不到了，屏幕里只有这张红底鬼脸！”
身旁又是一连串惊叹声响起，显然他那一嗓子叫来了不少人。
但这些对月煌而言都无关紧要了。
他无比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鬼脸，空白一片的大脑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各种无意识的呻吟。
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随后似乎过了好久，自己又像是在现实和虚假世界里反复穿梭好几次，浑浑噩噩地被控制着做了些什么。
最终，当越来越冷的身体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他才恍然醒来，发觉自己仍坐在小院的房顶上，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
呆呆地伸出手，感受着不断砸进手心的雨滴，月煌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命运显然不愿意就这么放过他。
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你回来了？”
月煌猛地回过头，却见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苗条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那斗笠上还挂着纱帘，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
见他回头，那女子稍微低下头，用手背将纱帘推开一角，露出了一张令月煌瞬间瞳孔紧缩的面容。
“我终于找到你了。”
轻柔的声音穿过雨幕，缠绕在月煌耳边。但看着那跟充斥天地的女鬼脸完全一致的面容，月煌只觉得那声音阴森至极，仿佛是从九泉幽冥之下传来，带着无尽的仇怨。
“开心吗？”
和女鬼长着同一张脸的女子，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月煌双眼一翻，竟是当场被吓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