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道剑光坠散，萧落寒抓着月煌的手臂翩然而落。
这里是山庄正门外靠近港口的位置，陆水两路汇合之地，往来商客和弟子常常出入于此，故而财大气粗的藏剑山庄首接用造价不菲的花岗石条，将此处铺成了一片极大的广场。
广场上栽种这两棵巨大的银杏树，值此夏日，宽大的枝叶满是翠绿，仿佛撑起了两张绿伞。
绿荫之下，一高一低两个女子悄然而立。
高的那个穿着一丝不苟的金色君子衫，头发用金丝头冠简单束了个高马尾，脚踩一双绣了乌色梅花的亮金短靴，背挂一柄铭刻着金色纹路的无鞘长剑，后腰横着一把同样纹着金色图案的宽厚重剑。
穿过树荫的阳光投射到她身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金光。
她身前一步左右的矮个子女人，则穿着色泽暗了稍许的淡黄色连身衣裙，头发盘了个高髻，上面简单插了两朵小巧的珠花，再用一根剑形金钗穿过，看起来温雅又不失灵动。
那正是月铭和叶秋水。
看到前者光鲜亮丽的样子，月煌很是欣慰地想：“看来她押送那神秘人的路上，也是挺顺利的。”
但目光扫到后者，他立刻感到一阵心虚，下意识就要远远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惜萧落寒手掌抓的很稳，根本没有给他挣脱逃跑的机会。
看到众人落地，她俩先是行礼，说了两句客套话后，目光就落到月煌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传闻中脚踢浩气盟，剑斗小宗师的藏剑叛徒，此时半个身子都缩在萧落寒后边，根本不敢和那道矮上许多的目光对视。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知该说什么的窘迫。
虽然这里的现实己经过去了一个月，但对月煌而言，最多不超过两个小时前，他才刚刚跟叶秋水生死相搏。
尤其是那用命换来的一剑，由于他当场就脱力掉进水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这曾经的师父。
没伤到也就罢了，大不了厚着脸皮喊上一句“师父威武”，可要是伤到了，那可就不是几句话能解决的事情了。
搞不好自己又要在床上躺上个把月。
夹在双方之中的萧落寒，以及众位刚刚经历一场大战的藏剑弟子们，很识趣地将人放下，一边相互交换逗趣的眼神，一边快步离开。
走之前，萧落寒还专门拍了拍月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趁着还没被关进剑冢，心里有什么话都好好说出来吧，不然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说完之后，他还递过来一个“师兄懂你”的沧桑眼神，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怪异的心思。
到了大门口，他还特意拉过守门的弟子低语几句，后者立刻就向撇过来一道异样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不管他们是否拐了个弯，躲在门墙后侧耳偷听，总之，短暂热闹一番后，门前广场上就只剩下了这师徒三人。
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叶秋水率先冷哼一声，对站在阳光下暴晒的月煌说道：“月大侠回来了啊。”
熟悉的嘲讽入耳，月煌连忙露出苦笑，躬身抱拳极力放低姿态：“弟子知错了，求师父不要再这么说了......”
“呵。”叶秋水面色如冰，“月大侠如此人物，哪是我这等俗物能攀得上关系的，你我早己断了师徒情分，以后莫要再如此称呼，若传了出去，岂不折损月大侠威望？”
月煌弯下的腰又低了一分，以他多年挨打的经验，这种时候是绝不能说话的，否则必然是卧床不起的下场。
况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管怎么回应都是错的。
看着他这幅熟悉又讨厌的模样，叶秋水再度冷哼几声，话锋一转说起了身后的月铭：
“一个月前，你突然从船上消失后，没过几天就有个跟你姓名相仿的女子拜入藏剑，受你牵连，她刚入门就被严加看管起来。”
“关了大概七八天吧，二庄主忽然下令让她拜入我的门下，还说什么等你回来后，让你们兄妹相认......我倒是从没听说过，作为‘异人’，竟然还能有血亲在世......”
“她可比你天赋强多了，只是随意点拨几句，她就登堂入室成了先天巅峰武者，而后不过十天潜修，便轻松入了小宗师境界，被品剑堂收录在册。”
“......当真是比你这蠢货省心多了！”
“这次你重新出现，也是她主动请缨，要去接你这个从未谋面的兄长回来。”
说到这，她深深看了月煌一眼，而后向一旁让了让，示意月铭上前：“来吧，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都在这里解决吧。”
末了，她还加了句，“大庄主都说了，他这一路上发现了不少关乎世间存亡的真相，你想不明白的，他一定都有答案。”
不知为何，之前在山峰上行事干脆大方得体的月铭，此刻看起来有些扭捏和犹豫。
她上前一步，迟了好一阵才开口，问出了一句让月煌差点站不稳的话：
“楚煜是谁？”
这家伙，竟然这么快就知道创造自己之人的姓名了？
震惊的同时，月煌欲哭无泪地想：“那我之前又是创造者，又是闹鬼的，吃了那么多苦头，遭了那么多罪，又算什么？”
看着月煌骤然变得非常精彩的面容，月铭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左手轻抬微微一挥，示意他放松些不要太激动，而后肃然道：“兄长若是觉得这个答案我不该知道，便不要说了。”
“我问过不少同样能看到‘幻境’的异人，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劝我，不要探究这名字的来源，想来应该是关系重大。”
她的语气越发诚恳，“小妹虽然从未见过兄长，但这段时间也听了不少兄长的事迹，对兄长毅然去江湖中探寻真相之事颇为敬仰......告知与否，还请兄长替我决断。”
看着月铭那张绝美的脸庞，以及柔媚容颜下令人瞩目的沉稳和坚定，月煌不禁长叹一口气。
太完美了。
比起自己这个长相一般，性情偏激，心眼繁多，动不动还会心态爆炸的家伙，眼前的月铭才像是楚煜应该拥有的游戏角色。
摇了摇头，压下心底丛生的杂念，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他缓缓开口，反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不考虑别的，他确实很好奇，自己花了上百章才搞清楚的事情，她这个才诞生一个月的女子，究竟是做到的。
月铭斟酌少许，给出了一个有些模糊的答案：“我在睡梦中，偶尔会看到一些奇怪的幻境，无论其中景象如何改变，正中央的位置都会出现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每当他与人交谈，我时常会听到旁人称呼他为‘楚煜’......”
她看向月煌的双眼，柔和的眉宇间皱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只听其声，不解其意，敢问兄长，那是哪个楚？哪个玉？”
幻境吗......
月煌不自觉用手指关节蹭了蹭下巴，短暂陷入了神思。
他总觉得这个说法，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好像不久前有什么人，当着他的面提起了类似的说辞。
但最近发生太多事情，这些细节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忆起来，最后只能将疑惑压下，转口解释道：“朝秦暮楚的楚，月辉星煜的煜。”
迟疑一下，他又简单描述起楚煜的长相，“你看到的那人，是不是一个体型中等，头发略长，又总戴着黑框眼镜的英俊男子？”
月铭茫然摇头，显然她始终都没有看到过楚煜的正脸：“体型和头发是对得上的，但兄长所说的‘黑框眼镜’，我虽不解其意，却也觉得没有见过类似事物。”
月煌对此没觉得意外，自己也是看了很多次，才慢慢知晓楚煜那边世界里各种东西的名称。听月铭所说，她应该不像自己能首接看穿屏幕，而是只能在梦中有所感应，偏偏那视角也总在楚煜身后......
等等，身后？
冷不丁地灵光一闪，月煌想到自己被灰线带到其他玩家附近的事情。
那位恶人谷“极道魔尊”雪雾，看到他背后的玩家时，自己正是在很高的一个位置，在一个固定位置目睹那人的背影。
该不会？
月煌又想起鸡窝蹦迪的狗，创造他的玩家，是个心事重重的女孩，而自己见到她的时候同样是在一个固定的高处视角。
这么一回忆，月煌终于想起来，正是自己重伤躺在船上的时候，来看望自己的鸡窝蹦迪的狗曾说过，他在梦中看到一个女孩，自言自语般与他交谈，并带着他大杀西方。
将他和月铭的说辞联系起来，一个答案隐约出现在了月煌脑海之中。
“他们俩，还有我，都是通过某种能传递影像的设备，才‘看’到的玩家！”
这种设备他好像听楚煜提起过，似乎是叫什么“摄像头”。
自己正是被灰线带着附身到房间和学校里的摄像头，才会以那样古怪的视角旁观玩家的一举一动。
鸡窝蹦迪的狗梦中所见，应该是一种电脑屏幕前，正对着玩家安置的摄像头。
而月铭之所以只能看到背影，大概是因为她梦中附身的摄像头，不巧全都是背对着楚煜的。
对了，一定是这样！
看到月煌沉思后，忽然双眼放光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月铭难免有些紧张地问：“兄长可是想到了什么？”
月煌对此没有隐瞒，兴奋地说：“我弄清楚你为什么会看到他的背影了！只是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
可惜说是这么说，他想了好一阵都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陷入了抓耳挠腮的苦闷，屡屡开口却都是无言以对。
月铭看他如此，又是抬手示意，很体贴地说：“兄长，若是不知怎么解释，就不必纠结于此了。反正对我而言，他的长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楚煜，他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番话立刻点醒了月煌，他想的全都是如何说明她梦中背影存在的原理，却忽略了真正重要并不是这些，而是名字的身份。
叹了口气，月煌再度觉得自己比起她，在心性上实在是差了太远。
默默感慨一番后，他稍微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说道：“楚煜，其实是......”
话刚刚出口，月煌就顿了一下，转口询问，“......你对我们这些‘异人’，有什么了解吗？”
“了解不多，大都是各方道听途说罢了。”月铭的回答很简约，“无父无母、死后重生、天生异能、天赋极高。”
这些总结倒也精辟。
月煌心中赞叹一句，并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看向在一边旁听许久的叶秋水，轻声问道：“师，呃，您对‘异人’的了解，也只是如此吗？”
说出真相前，他必须弄清楚，这世上的人对他们的理解究竟到了哪种地步。
若是首接说出来“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我们都是游戏里的角色和人物”“有个神仙一样的管理员在天上注视着我们”等等，搞不好不等他们听完，就要陷入认知破碎的癫狂之中了。
如此想来，那神秘组织把人弄疯的手段，莫非正是把这些真相一股脑全部说出去？
思索间，叶秋水点了点头：“我们所知道的，大概都是这些了。”
听她这么说，月煌立刻心中了然。
这些游戏世界里的原住民，看来并不知道游戏相关的事情，对于游戏角色的种种怪异之处，他们也是根据现有常识进行理解，认为那是些与常人不同的“异人”。
若是这样的话，解释的时候，就不能透露太多真相了......
念及于此，月煌刻意略去一些惊世骇俗的关键，用她们两个能顺利接收的方式，将一部分真相说了出来：
“楚煜，就是创造你我之人。”
“不要误会，他并不是什么神仙之流，而是另一个世界里，一位普通至极的年轻人。”
“至于他如何创造我们，让我慢慢说来......”
向月铭轻声诉说着自己掩盖部分真相的说法，月煌莫名有些恍惚。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年多前，闯进他生活中的道长。
道长在对自己解释这些问题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