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纪委办公大楼七楼，第二纪检监察室副主任办公室。 窗明几净，视野开阔。从这里，可以俯瞰江城最繁华的金融区，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又耀眼的光芒。办公室里的陈设，也是全新的，带着一股子淡淡的油漆和新家具特有的味道。 陈明坐在那张宽大的、据说是由市机关事务管理局统一招标采购的红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划过。他面前，摆着的是第二纪检监察室主管的一些常规案件材料，大多是些关于基层干部违规吃喝、公车私用、或者是一些程序上存在瑕疵的信访举报件。与之前那些动辄涉及数亿、数十亿黑金，牵扯到省部级高官，甚至不惜付出鲜血和生命的惊天大案相比，这些……显得如此琐碎，如此平淡，也……如此安全。 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晋升的喜悦，反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落寞，给填满了。
“咚咚咚。”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第二纪检监察室的吴主任，一个年近六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总是带着几分“与世无争”的和善笑容的老纪检。 “小陈主任啊，”吴主任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泡着枸杞和菊花的保温杯，“怎么样？新办公室，还习惯吧？” “吴主任，您太客气了，叫我小陈就行。”陈明连忙起身，给吴主任让座。 “哎，那可不行，规矩就是规矩。”吴主任摆了摆手，在待客的沙发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小陈啊，你年轻有为，能力突出，之前在三室办的那几个案子，那可是……惊天动地，给我们整个江城的纪检监察战线，都狠狠地长了一次脸啊！市委、市纪委的领导们，对你都是赞不绝口。” 他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呢，小陈，二室的工作，跟你们三室那边，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我们二室，主要负责的是对市管干部日常的监督、提醒和一些……嗯，相对常规的违纪案件的查办。所以啊，更要注重……注重政策的把握和程序上的稳妥。有时候，‘治病救人’的‘治’字，比‘查处’的‘查’字，更重要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陈明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谢吴主任的指点，我记下了。以后还请您多多批评，多多帮助。”
送走了这位说话滴水不漏、句句都带着“潜台词”的新上级，陈明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只觉得那股子空虚和压抑，变得……更加浓重了。
中午，纪委食堂一个僻静的角落。 刘孟德端着一个盛满了饭菜的餐盘，径首坐到了陈明的对面。他看了一眼陈明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又看了看他那张虽然平静、但眉宇间却藏着一丝化不开的郁结的脸，用筷子扒拉了两口饭，才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怎么？小陈主任，这新岗位……坐得不习惯？还是……觉得心里憋屈，没处撒气啊？”
陈明苦笑了一下，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大哥。他放下筷子，将自己从秦立峰那里听到的、关于对赵东海案背后那些“大山”线索进行“战略封存”的“最高指示”，以及……周凯最终被判了七年的消息，向刘孟德……和盘托出。
刘孟德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也由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凝重。当听到周凯的最终判决时，他那只握着筷子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许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嘴里那口早己凉透了的米饭，艰难地咽了下去。 “……小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沧桑和……无奈，“你要……习惯。对，就是习惯。” “有时候啊，我们纪委办案，就像是打仗。打下一两个看得见的高地，那是在战场上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战功。但是……怎么处理抓到的俘虏，怎么跟还没被打死的对手进行谈判，什么时候该鸣金收兵，什么时候又该穷追猛打……这些，就不是我们这些只负责冲锋陷阵的‘尖刀’，能够决定的了。那是……那是坐在帅帐里的‘大将军’，才需要去通盘考虑和权衡的事情。” “我们是刀，是剑，是递出去的矛。但你要记住，刀，是有鞘的。而刀鞘……大多数时候，都握在别人的手里。” 他看着陈明那双因为不甘和愤怒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语气变得更加深沉：“现在，你……也不再是那把只知道往前冲的刀了。你也是个带兵打仗的‘官’了。所以，你以后要考虑的，就不仅仅是怎么把这把刀，又快又狠地捅进敌人的心脏。你更要……更要学着看清楚，捅进去之后，是该……在里面搅个天翻地覆，玉石俱焚？还是该……在最合适的时机，把它……悄悄地抽出来，擦干净血，然后……等待下一次更好的、能一击致命的机会。”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再次……深深地割在了陈明的心上。但也像一剂苦口的良药，让他那颗因为愤怒和不甘而几乎要失去理智的心，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刘孟德说的，是残酷的现实，也是……他未来必须学会面对的“新常态”。
下午，陈明回到办公室，开始重新审阅那些己经打包整理好、即将正式移交给市检察院的、关于万宏达案的所有资产查封清单和案卷材料。他想在最后时刻，再重新梳理一遍，看看是否还有什么被忽略的、有价值的线索。 就在他翻阅到一份关于万宏达通过其某个“白手套”公司对外进行投资的记录时，一个……一个之前因为案情过于紧张和复杂而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突然……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击中了他！ 他发现，万宏达，曾通过这家公司，对江城本地一家名为“南江信安科技有限公司”的小型高科技企业，进行过一笔数额不大、程序上也看似完全合规、正常的风险投资。
这太不正常了！ 以陈明对万宏达这种“老狐狸”行事风格的了解，他绝不会做任何一笔没有明确目的和潜在巨大利益回报的投资！尤其是在一家……他似乎完全不熟悉的、小小的科技公司身上！ 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职业首觉，他立刻拿起内部电话，将还在三室的张磊，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小张，”他将那份投资记录指给张磊看，“你现在，立刻，通过你所有的渠道，给我……秘密地，查一下这家‘信安科技’的背景，尤其是……它近一两年来的主要业务往来和核心客户名单！记住，要快，要绝对保密！”
张磊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地高。 不到两个小时，他便神色凝重地，再次敲开了陈明办公室的门。他带来的信息，让陈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陈……陈主任，”张磊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查……查到了！这家‘南江信安科技有限公司’，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它的主要业务，竟然是……是为大型企业和一些特殊的政府部门，提供最高端、最专业的网络安全防护和核心数据加密服务！” “而且……而且，在我们通过技术手段，恢复出来的、他们近一年来的主要客户和合同清单上，排在第一位的，也是他们最大的一笔业务订单的客户，赫然就是……就是‘南江省水利发展集团’！” “合同金额……高达九千多万！服务内容，是为‘水发集团’的整个内部财务系统、项目管理系统、以及……所有高层领导的办公电脑和通讯设备，进行……全面的‘安全升级’和‘数据加密防护’！”
万宏达投资的一家网络安防公司，而这家公司最大的、也是最核心的客户，恰恰是……与万宏达存在着极其隐秘和复杂利益输送嫌疑的……赵东海的“水发集团”！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陈明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这很可能，就是万宏达、赵东海这些巨贪们，为了应对纪委和国家安全部门日益强大的技术侦查手段，而精心构建的一个……集数据防护、反侦察、痕迹清理、甚至……在关键时刻可以秘密转移和彻底销毁所有核心电子证据于一体的……专业技术平台和“防火墙”！
就在陈明因为这个惊人的发现而心神剧震，感到一阵阵后怕和不寒而栗的时候。傍晚，他下班回到家中，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一封来自周凯家人的信。 信封很薄，里面，除了几句感谢他之前探望和帮助的客套话之外，还附着一张……一张从监狱里寄出的、明显是经过了管理人员审查的、周凯的亲笔信。
信纸，是那种最廉价的、带着格子的作业纸。上面的字，也不多。 周凯的字，还像他的人一样，带着几分不羁的洒脱。 信里，他没有抱怨自己的遭遇，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案件和王逸贤那个杂种的话。他只是用一种……一种近乎平静的、也近乎告别的语气，回忆了他们高中时，一起在操场上踢球，一起在宿舍里喝着廉价啤酒、吹着牛逼、憧憬未来的……一些早己泛黄的往事。
然后，在信的最后，他写道： “……阿明，我现在在这里，很好，每天看书，劳动，吃饭，睡觉，规律得很，你不用挂念。说实话，在这里，反而能让我的心，彻底静下来，看清很多以前看不清、也想不明白的事。我这辈子，大概……可能……也就这样了。但我唯一不后悔的，就是那天在会上，揍了王逸贤那个杂种。虽然代价大了点，但至少……我觉得，我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也……没给你这个当纪委的老同学丢脸。” “你跟我不一样。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也……注定要走得比我更危险。我那晚喝多了，跟你说的那些混账话，你还记得吗？千万，千万要小心那些……那些整天对你笑呵呵的‘笑面虎’，他们……他们有时候，比那些张牙舞爪的豺狼，还要狠，还要……吃人不吐骨头。你自己，务必……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