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那盏刺眼的白炽灯,将宋光明脸上每一道细密的皱纹,每一颗渗出的冷汗,都照得无所遁形。他那句带着绝望和最后一丝侥幸的“我……我还能……有活路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主审秦副主任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宋光明,机会,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争取的。”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交代,主动检举,争取重大立功。至于最终能不能‘有活路’,那要看你交代的‘东西’,份量有多重,价值有多大,也要看……你自己的态度,是真心悔过,还是……负隅顽抗,抱残守缺。”
宋光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副主任,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副审讯室里,陈明和刘孟德通过监听耳机,将主审讯室里的一举一动都尽收耳底。单向玻璃的另一面,是宋光明那张因为恐惧、绝望和剧烈心理斗争而扭曲的脸。
“这家伙……快扛不住了。”刘孟德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明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在面前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撬动整个“水发集团”黑幕的关键。
终于,主审讯室里,宋光明那一首紧绷的身体,像一堵即将垮塌的墙,猛地松懈了下来。他深深地垂下头,用一种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了他的“竹筒倒豆子”式的供述。
他首先交代的,是赵东海如何在“水发集团”内部,通过排斥异己、安插亲信,将这个庞大的省属国企,一步步打造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他提到了几个关键的副总和部门负责人的名字,以及赵东海是如何通过一些看似“合规”的程序,将这些人提拔到重要岗位,而他宋光明,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不光彩的“人事掮客”角色。
紧接着,他开始列举“水发集团”近年来投资巨大、在南江省乃至全国都颇具影响的几个标志性工程项目——从号称“南江明珠”的东湖水库扩建枢纽工程,到涉及数个地市的“西水东调”一期工程,再到那个打着“生态保护”旗号、实则为某些权贵阶层量身打造的“云山国际水源地度假区”项目……宋光明像一个熟练的屠夫,将这些曾经光鲜亮丽的“政绩工程”外衣一一剥开,露出了里面爬满了蛆虫的、腐烂腥臭的内里。指定承包商、虚报工程量、围标串标、利益输送、收受巨额回扣……每一个项目背后,都有一条长长的、由金钱和权力编织而成的黑色利益链。他甚至还提供了一些具体操盘手和行贿人的初步线索,以及他们与赵东海之间进行利益交换的隐秘方式。
然后,是赵东海那张同样盘根错节的“家族腐败网”。他的妻子,如何利用其影响力,在各大银行和金融机构“无息”或“低息”获取巨额贷款,再转手高利贷牟取暴利;他的儿子,如何在国外成立空壳公司,通过与“水发集团”的“业务往来”,将国有资产化为己有;他的弟弟,如何打着“水发集团”的旗号,在地方上强揽工程,欺行霸市……宋光明的供述,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赵东海家族那张看似光鲜亮丽的画皮,切割得支离破碎。
最让陈明和刘孟德感到心惊的,是宋光明最后提到的,关于赵东海那套极其复杂的境内外资金运作和洗钱网络,以及……那些需要“上层打点”的“关键人物”。 “赵……赵董这个人,心比天高,胆子也比天大。”宋光明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供述而变得异常沙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中带着一丝残存的恐惧,“他常说,在南江,没有他赵东海用钱摆不平的事,也没有他用钱……够不着的人。” “他手底下,养着好几个专门替他打理‘核心账目’和‘上层关系’的‘高人’,有的是从香港请来的所谓‘金融专家’,有的……就是些身份不明的‘白手套’。具体的资金运作,很多都是单线联系,非常隐秘。我……我也只是在他需要我配合签字,或者需要动用集团某些特定资源的时候,才能知道一点皮毛。” 当主审讯员追问那些“上面的人”具体是谁时,宋光明却开始变得含糊其辞,眼神也有些躲闪。他只是用一些诸如“省里分管国土和规划的那位X领导”、“那位早年跟老书记在一个班子待过、现在还在省人大发挥余热的Y领导”,或者“那个能首接影响到省发改委项目审批的Z处长”之类的模糊称谓来指代。他反复强调,这些“上层打点”的具体操作,很多都是由赵东海最信任的那个……那个姓钱的“大账房”在秘密进行,他宋光明……真的只是奉命行事,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了。
副审讯室里,刘孟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低声对陈明说道:“这个宋光明,滑得跟泥鳅一样!涉及到赵东海本人的问题,他吐了不少猛料,但只要一问到具体是哪个‘上面的人’,他就开始打太极,推得一干二净!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提到的那个专门负责给赵东海处理‘核心账目’和‘上层关系’的、姓钱的‘大账房’,我看,这绝对是个硬茬子,也是个……关键的突破口!”
陈明点了点头,他迅速将宋光明供述中提到的几个可疑公司名称、项目节点、资金运作特点,与万宏达那个海外电子账本上的记录,进行着飞快的交叉比对。果然,在万宏达的账本中,他也发现了几个与宋光明所述高度吻合的资金流向和关联账户!两条看似独立的腐败链条,在某个隐秘的节点上,开始交汇了!
宋光明的初步系统性供述,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省纪委JTF内部,也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交代出来的海量线索,涉及到的人物之多,级别之高,案情之复杂,资金之巨大,都远远超出了专案组最初的预估。JTF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信息处理和甄别压力。
在随后召开的JTF案情分析会上,各个调查小组的负责人,都汇报了初步核查的进展和遇到的重重困难。气氛,一度有些沉闷。 最终,还是JTF的总指挥,那位常务副书记,一锤定音:“同志们,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场一场打。当前,我们的首要任务,也是新书记最关注的,就是彻底查清赵东海本人的严重经济罪行,彻底打掉其在‘水发集团’内部经营多年的‘独立王国’!只有把这颗最大的钉子拔掉了,我们才能为后续深挖其背后的‘保护伞’和关系网,扫清障碍,奠定坚实的基础!”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陈明身上:“宋光明在供述中,反复提到了一个替赵东海打理核心资金、并负责与‘上层’进行勾兑的关键操盘手,根据初步排查,此人名叫钱世明,是赵东海的同乡,也是他最信任的‘钱袋子’。这个人,行踪诡秘,能量巨大,是我们斩断赵东海资金链条的‘七寸’!我决定,由陈明同志你,带领一个精干的小组,利用你们之前破解万宏达海外密账的经验和技术优势,专门负责对钱世明这条核心资金线,进行深度研判和技术攻坚!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锁定他的踪迹,查清他的底细!”
与此同时,随着宋光明被带走的消息,在“水发集团”内部逐渐发酵,一股“白色恐怖”的阴云,也开始笼罩在那些与赵东海关系密切的亲信和下属头上。他们一方面加紧销毁各种可能遗留的证据,另一方面也开始互相猜忌,人人自危。
周凯,这个因为其负责的子公司相对“干净”,且与赵东海的“核心圈子”素有距离的“边缘人物”,反而因为这种“不合群”,受到了更多的怀疑和压力。 这天下午,集团的一位副总,也是赵东海的铁杆心腹之一,突然把周凯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凯啊,”那位副总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手指在桌上一份关于南山水库项目的补充审计报告上轻轻敲击着,“集团现在……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需要大家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这份报告,涉及到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需要……需要有人出来,承担一点责任,顾全一下大局。我看,你周凯同志,年轻有为,有担当,这个责任……你就主动扛起来吧。签个字,对你,对集团,都有好处。”
周凯看着那份明显是经过精心“修饰”、试图将所有责任都推给基层单位的虚假报告,胃里一阵翻腾。他知道,这是要让他当替罪羊! “王总,”周凯的声音有些发冷,“这份报告,与事实严重不符。这个字,我不能签。”
那位王副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周凯,语气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周凯,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知道你跟市纪委那个姓陈的小子,是老同学,关系不一般。你要是不识抬举,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人把这事儿捅到省纪委去,就说你是陈明安插在我们‘水发集团’内部的一颗钉子,是想里应外合,搞垮我们集团!”
周凯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那是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愤怒,也是一种对这群人无耻行径的极度鄙夷。但他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随便。”
走出王副总办公室的时候,周凯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他知道,自己己经被卷入了这个巨大的漩涡,想要独善其身,恐怕……难了。 当晚,陈明那个几乎从不使用的、注册在海外的私人加密邮箱里,突然多了一封没有任何主题、没有任何称谓、也没有任何署名的新邮件。邮件内容,也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水深,漩涡,狗急,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