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宏达那份惊天密账被秘密送往省城之后，江城，乃至整个南江省，出人意料地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仿佛之前那场由自来水公司总经理魏鹏落马引发的、几乎要将整个江城官场掀个底朝天的连锁反应，都在一夜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抹平了。
市纪委专案组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那份足以引爆“核弹”的电子账本的复制件，己经被罗正刚书记亲自下令，锁进了只有他才能打开的特级保密柜。专案组的成员们，名义上是“原地待命，等候省里指示”，实际上，却都像一群被困在浅滩的鱼，焦躁，却又无能为力。
陈明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办公室窗台那盆平日里生机勃勃的绿萝，因为无人照料，叶子都有些蔫蔫地耷拉下来，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上划着，目光却空洞地望着楼下那片一成不变的操场。他知道，平静的表面下，一定有更汹涌的暗流在涌动。
张磊负责的外围监控，也印证了他的猜测。那些在万宏达账本上“榜上有名”的江城市本地官员，这几天突然都像是约好了一样，集体变得“与世无争”起来。平时喜欢呼朋引伴、出入高档会所的某局长，突然开始醉心茶道，每日在家闭门品茗；那位以作风强悍、雷厉风行著称的区委书记，也破天荒地请了年假，据说带着老婆孩子去哪个山清水秀的“疗养胜地”修身养性去了；就连几个平日里最喜欢在各种饭局上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老油条”，也都变得异常低调，除了必要的会议，几乎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陈哥，”张磊将一份最新的监控简报放在陈明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困惑和憋闷，“这些人……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一个个都老实得不像话了？这他妈也太反常了吧？”
刘孟德在一旁，用那把用了多年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续了一杯己经泡得没什么味道的茶水，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份简报，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耗子见了猫？我看，是猫闻到了更厉害的大家伙的味道，也得夹起尾巴做人喽。”
这种诡异的平静，让陈明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压力，也开始从西面八方，向江城市委、市纪委的核心领导层，悄然袭来。
罗正刚书记的办公室，这几天几乎成了某些“不速之客”的“茶话会”现场。一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来自省里不同部门、不同层级的“老领导”、“老战友”、“老同学”，都像是约好了一样，以各种“顺道拜访”、“叙旧联谊”的名义，不请自来。他们往往先是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然后话锋一转，便会“不经意”地问起万宏达案的进展，言语间，充满了对“江城发展大局”的“深切忧虑”，对“干部队伍稳定”的“殷切期盼”，以及对“不宜将调查范围无限扩大”的“善意提醒”。
“老罗啊，”一位在省政协担任要职、曾经是罗正刚老上级的白发长者，语重心长地拍着罗正刚的肩膀，“万宏达这个案子，我知道，你们纪委的同志们，顶着压力，做了大量工作，值得肯定。但是……凡事都要讲究个度，是不是？水至清则无鱼嘛。江城现在这个发展势头，来之不易，稳定，才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有些历史遗留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理起来，还是要……慎重啊。”
林怀民书记那边，也面临着类似的“关心”和“问候”。一些在省内颇具影响力的企业家、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向他传递着相似的“忠告”。
陈明虽然处于“原地待命”的状态，无法首接接触到这些高层间的博弈，但从孟建国和刘孟德偶尔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的信息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自上而下、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压力。
就连远在南州的母亲，也在这两天打来了电话。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焦虑和担忧。
“阿明啊，”母亲在电话那头，语气有些迟疑，“最近……工作上是不是……特别不顺心啊？”
陈明心中一凛，连忙说：“妈，没有的事，您别多想，我这边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有些欲言又止，“就是……就是前两天，你以前在省委党校的那个……那个刘阿姨，她……她打电话给我，问起你呢。说……说你现在出息了，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但也……但也嘱咐我，让你在外面，凡事都要……都要多留个心眼，注意方式方法，别……别太认死理，太刚强了，怕……怕你年纪轻轻，容易吃亏……”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为人母的担忧。陈明静静地听着，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知道，刘阿姨是母亲多年的老同事、老闺蜜，更是省里某位实权人物的夫人。这番话，恐怕……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那么简单。
他强笑着安慰了母亲几句，挂断电话后，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那只“无形的大手”，似乎己经将触角，伸向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就在陈明几乎要对省纪委那边的“研判”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罗正刚却突然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罗正刚的脸上，带着一种陈明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无奈、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情。他递给陈明一杯水，自己则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重重地吐在弥漫着淡淡檀香的空气中。
“小陈，”罗正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陈明，眼神深邃，“省里……有消息了。”
陈明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我托了几个老关系，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罗正刚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疲惫，“省纪委对万宏达那份电子账本的内容，确实……高度震惊，也第一时间就确认了其真实性，以及其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严重后果。”
“但是……”罗正刚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有些黯淡，“你也知道，那份账本上的人，级别太高，数量太多，而且很多都牵扯到咱们省里正在推进的一些重大项目和一些……嗯，历史遗留问题。如果现在就全面铺开，深挖下去，短期内，恐怕……整个南江省的官场，都要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那个老伙计，在电话里跟我打了个比方，”罗正刚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近乎自嘲的笑容，“他说啊，‘老罗，万宏达这份账本，就是个‘核武器’，轻易……轻易引爆不得啊！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也要一步一步地走。这步子要是迈得太大了，咔嚓一下，容易……容易扯着胯！’所以，省委高层现在的意思，很明确，处理这件事，必须将‘政治效果、社会效果、法纪效果’三者有机统一起来，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是‘维护稳定，逐步消化，不宜操之过急’。”
“维护稳定……逐步消化……”陈明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憋闷，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想反驳，想质问，但看着罗正刚那张写满了沧桑和无奈的脸，他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知道，这，恐怕就是官场的“规矩”和“现实”。
就在陈明几乎要对这种“维稳”优先的论调彻底绝望之际，罗正刚却突然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份盖着省纪委办公厅印章的红色函件，递到他面前。
“不过，”罗正刚的眼中，重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声音也陡然压低了几分，“省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动作。你看看这个。”
陈明疑惑地接过那份函件，打开。那是一份措辞极为严谨和隐晦的内部指示，但核心内容却异常清晰：要求江城市纪委，立即将万宏达海外电子账本中，所有关于南江省水利发展集团及其党委书记、董事长赵东海的全部违纪违法线索，单独整理出来，形成专题材料，以最高密级，火速上报省纪委联合专案组。
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只曾经强行按住黄启明案调查、又在万宏达案中试图“维稳”的“巨手”，在经过一番复杂的内部博弈和权衡之后，最终……决定选择性地，从某个特定的方向，“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