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晨光熹微。
陈明从那张硬木板床上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房间里，依旧是令人窒息的安静。除了那个按时按点、沉默着送饭送水的工作人员，这两天以来，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能与他进行正常语言交流的人。通讯工具被收走，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
他走到窗边，窗户很高，装着磨砂玻璃，只能隐约透进一点模糊的天光，看不清外面的具体景象。他知道，门外，时刻都有省纪委核查组的人员在值守。
这两天，他除了在房间内进行一些必要的体能活动，保持身体状态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整个魏鹏案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对手可能采取的每一种反制手段。他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比平时送饭的时间，要早得多。
陈明心中一动，走到门边。
门被打开，两名负责看守他的省纪委工作人员依旧表情严肃地站在门口。不同的是，他们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戴着眼镜，气质显得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
“陈明同志，你好。”中年男子朝他点了点头，主动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我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的，李振华。”
他身旁，还跟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也向陈明出示了工作证，简短地说道：“省纪委办公厅，王平。”
“李处长，王主任。”陈明也朝他们点了点头，心中迅速判断着这突如其来的“探访”的目的。
李振华扶了扶眼镜，语气平和地说：“陈明同志，是这样的。省委组织部近期正在紧急筹备一个关于‘新时期如何选拔和培养优秀年轻纪检监察干部’的内部座谈研讨会。会议规格很高，省委和省纪委的主要领导都将亲自出席。你在近期查办的一些重大案件中，表现非常突出，能力也得到了组织上的高度肯定。所以，经过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主要领导共同研究决定，特地把你列为此次座谈会的重点发言人之一，点名要求你立刻启程，前往省城江州参加这次会议，并希望你能结合自身的工作实际，在座谈会上做一个专题发言。”
他转向那两名负责看守的省纪委工作人员，递过去一份文件：“这是省纪委罗书记亲笔签批的正式函件，请你们过目并向上级报告。根据组织安排，陈明同志即刻起，暂时中止在江城市的待命和核查，由我们带往省城，参加重要会议。”
那两名工作人员仔细查验了函件和李振华等人的证件后，不敢怠慢，立刻向上级作了汇报。得到许可后，他们才侧身让开了路。
陈明跟着李振华和王平，离开了那间让他压抑了两天多的小房间。
一辆挂着普通牌照的黑色轿车，早己等候在市纪委大院的僻静处。上车后，车辆迅速驶离，汇入了江州城的车流。
车辆在江州城内行驶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七拐八绕，最终在一片警卫森严、绿树成荫、环境极其幽静的老干部疗养区深处，一栋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
李振华和王平陪同陈明下了车。李振华指了指小楼的院门，对陈明说：“陈明同志，到了。有位老首长在里面等你，想单独和你聊聊。我们的任务就到这里，先行告辞。”
说完，李振华和王平便立刻转身，上了车，迅速驶离，没有丝毫的停留和多余的话语。
陈明站在小楼前，心中充满了疑惑。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院门，走了进去。小院不大，打理得干净雅致，角落里几丛翠竹，更添了几分清幽。正屋的门敞开着，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药香和饭菜香味的气息，从里面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他走到门口，朝里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系着一条蓝布围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忙碌着，把一盘盘刚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家常菜，端到一张铺着素色桌布的八仙桌上。
“外婆！”陈明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所有的困惑、委屈、担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暖流，涌上了眼眶。
外婆转过身，看到门口的陈明，脸上露出了慈祥而嗔怪的笑容，眼神中却充满了关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傻小子，还知道回来啊？杵在门口当门神呢？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了什么祸，想让外婆给你收拾烂摊子？”
“外婆……”陈明快步走了进去。
“行了行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外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心疼地说，“瘦了，也黑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肉，清蒸鱼，还有你最念叨的荠菜豆腐羹。”
这顿家宴，吃得简单而温馨。饭桌上，祖孙二人聊着一些轻松的家常。外婆问了问他在江城的生活起居，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不要仗着年轻就透支身体。她没有提一个字关于他在江城遇到的麻烦，也没有问任何关于案件的事情，仿佛他这次回来，真的就只是一个离家许久的孩子，回家来看望长辈，吃一顿普普通通的团圆饭。
首到饭后，外婆泡上了一壶雨前龙井，袅袅的茶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祖孙二人坐在客厅的旧藤椅上，外婆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望向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的竹林，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
“小明啊，外婆给你讲个故事。很多年前，大概是你刚出生那会儿，那时候啊，形势复杂得很，各种声音都有，各种势力都在暗中较劲。有一次，为了一个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项目，我和几个老伙计，顶住了来自上面和下面，甚至是内部的巨大压力，坚持要按原则办事，结果呢，就得罪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
陈明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外婆的“故事”，开始了。
外婆继续说道：“那些人啊，能量大得很。他们先是到处散布谣言，说我们几个老家伙思想僵化，阻碍改革，不顾大局。见这招不成，又开始从我们身边的人下手，威逼利诱，想分化瓦解我们。甚至啊，还有人匿名写信，告我们贪污腐败，生活作风有问题，想把我们彻底搞臭，搞垮。那段时间啊，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外婆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但陈明却能从中感受到那份惊心动魄和波谲云诡。
“那……那您和您的那些老伙计，是怎么挺过来的呢？”陈明忍不住问道。
外婆微微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自豪和睿智：“我们是怎么挺过来的？靠的就是两条。第一条，我们自己腰杆子硬，屁股干净，不怕他们查，也不怕他们诬告。身正不怕影子斜嘛！第二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们始终坚信，我们做的事情，是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是符合党和国家大政方针的。只要你站稳了这个立场，守住了这条底线，那你就有无穷的力量，就有战胜一切困难和敌人的底气！”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道：“当然，光有正气和底气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有策略。那些想搞你的人，往往会抓住你工作中一些程序上的小瑕疵，或者利用你性格上的一些弱点，无限放大，上纲上线。所以啊，越是在复杂的环境里，越要学会保护自己。做事要更加严谨细致，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可以攻击的把柄。对那些暗中使绊子、下黑手的人，也要保持高度的警惕，要看清楚他们的真实面目和险恶用心，不能轻易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更不能被他们的淫威所吓倒。”
“那时候，就有人劝我，说形势比人强，让我‘识时务者为俊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一马，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但我告诉他们，共产党人的‘俊杰’，不是这么当的！大是大非面前，容不得半点含糊和退让！你退一步，他们就会进十步！最终，受损失的，还是国家和人民！”
外婆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到陈明身上，眼神变得温和而锐智：“小明啊，水浑的时候，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个时候，看得最清楚的，往往是谁在那里拼命地搅浑水，谁在那里偷偷地摸鱼，谁又想趁机把你按下去，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你不能慌，更不能乱。要稳住心神，看准时机，用最小的代价，去争取最大的胜利。”
最后，外婆轻轻拍了拍陈明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慈爱和期许：“孩子，这次在江城，让你受点委屈，碰点钉子，是好事。它能让你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提前看清一些人，看懂一些事，这比你一帆风顺地往上走，要学到的东西更多，也更宝贵。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失去对‘人民’这两个字的敬畏之心。只要你的根基是正的，你的心是向着人民的，那你就不怕任何歪风邪气，也最终一定能够战胜一切艰难险阻。”
陈明一夜未睡。外婆的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他豁然开朗，之前所有的困惑、迷茫、甚至是一丝丝的动摇，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走出小楼时，晨曦微露，脚步己经无比坚定。
有些账，该怎么算，有些人，该怎么对付，他心里，己经彻底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