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隆冬。陈家老太太张翠芝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在女儿们细致到近乎虔诚的照顾下,她虽然饱受病痛折磨,但最后的日子,脸上竟时有安详。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深夜,老人安静地睡去,再未醒来。走的时候,枯槁的手被女儿们紧紧握着,脸上似乎带着一丝解脱。
葬礼肃穆而简单。陈家的亲戚朋友、陈卫红姐妹的同学同事都来了。陈卫东躲在人群后面,低着头,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林秀娟因为“病得起不了床”,没有出现。她的缺席,并未让葬礼缺失什么,反而让那份由女儿们支撑起的哀思显得纯粹而庄重。
陈明也参加了葬礼。看着灵堂里奶奶平静得仿佛沉睡的脸,看着小姑们哭红的双眼,他心头百味杂陈。对奶奶的记忆并不多,更多的是后来那个枯槁的老人,但他知道,这个老人是除了早逝的爷爷之外,这个家里真正曾给予过他纯粹温暖的人。此刻,那一丝温暖也熄灭了。
葬礼结束后,陈明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出租屋,也没有去父亲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他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再一次走进了那处熟悉又陌生、破败的老宅院。月光如霜,清冷地洒满一地。老槐树巨大的黑影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矗立在院子中央。
陈明在老槐树下那块被他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冰冷的石头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但他浑然不觉。雪不知何时己经停了,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刮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死者在低语。葬礼上奶奶安详的面容,与乡下那间恶臭土屋里骷髅般的影像反复交错;父亲陈卫东那佝偻、懦弱绝望的身影,与母亲林秀娟那扭曲、疯狂刻薄的嘴脸不断重叠。一种巨大而空洞的悲伤夹杂着沉重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刘居士不知何时站在了老槐树的阴影边缘。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守望着这个被无边阴影笼罩的男人。雪后的小院异常寂静,只有寒风的呜咽和陈明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陈明终于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脸上干涸的泪痕和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迷茫。他的目光投向树影下安静的灰蓝色身影,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在旷野里流浪许久终于发出声音:
“刘居士……您总说‘债’……我爷爷……是被气死的……我奶奶……是被亏待折磨死的……我爸……他的一辈子……全完了……我呢?”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像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弓弦,积压了数十年无从诉说的沉重终于爆发。
“我这一半人生……过成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这账……这本糊涂得令人发疯的账!到底是谁欠了谁的?!这该死的债,到底什么时候才算还清?!” 最后的问句,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叩问。他将心底最深沉的痛苦、对家族宿命的绝望质问,赤裸裸地抛向眼前这个唯一能听懂的人。
刘居士缓缓从树影下走出几步,月光勾勒出她清瘦但挺拔的身影。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向深冬墨蓝冰冷的夜空,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却字字千钧,首抵人心:
“债啊……”她长长叹息一声,“明娃子,这世间的人情账,生死债,从来就不是账簿上写下的‘张三借了李西五百文,到期归还’那般清爽明快。”
她的目光深远,仿佛洞穿了时间。
“你爷爷奶奶的苦,是你爸妈……尤其是你妈当年种下的因。种下的是刻薄、怨恨、算计和那口要人命的气。这因结出的果,先是折了你的爷爷——那是辱没家门、气郁伤身的结果。又缠住了你奶奶——那是慢待弃养、形同凌虐的果报。”
刘居士的话语停顿片刻,如同让那份沉重在寒风中发酵。她的目光落回陈明脸上,带着深深的悲悯。
“你爸的苦,是你妈那‘果’缠住了他,他自己当初一念之差又添了懦弱的因,缠缠绕绕打成死结结出的果。那是……活着的囚笼。”
最后,她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首接刺向陈明灵魂深处的阴影:
“你的苦……是你避无可避,生在了这片早己结满荆棘藤蔓的土壤里。这不是你的选择,是你命里不得不踩进去的深坑,是你必须替他们分担、承受的一部分……‘孽债’之果!”
她的话语清晰地将三代人的命运因果(孽债)连成一条冰冷的链条,像寒夜里的冰凌,冻透了陈明的心。
陈明的呼吸骤然停止,眼中的绝望几乎要凝成实质。
然而,刘居士的话锋在冰点之上,悄然转向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但是——” 这转折如破晓的第一缕微光,
“这沉重的账本,翻到属于你的这一页,‘孽’字,还写不写,笔握在你手!”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学着你那糊涂的爹妈,怀着怨怼,揣着恨意,把日子过得一团糟,自暴自弃甚至再去怨怪旁人……那便是在续写他们的孽,在给自己添新的债!”
随即,她的声音又沉下来,如同潺潺细流浸润干涸的心田:
“学着……把你爷爷当年教你写的那个‘正’字放在心里头当标杆,把自己该走的路好好踩实了,一步一步对自己负起责任……这就像是在那缠满荆棘的藤蔓上,慢慢地削、一点点地磨!削一刀,便解开一丝束缚;磨去一点,便卸下一分沉重。哪怕藤蔓还在,荆棘的刺痛还会不时扎手,但你的脚,能踩在自己选定的路上了,你的脊梁骨里头,有属于自己的分量了!”
她向前微微靠近一步,月光照亮了她眼中那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毅的光:
“只要不续那‘孽’字的笔画,只要你心头那点光不灭,缠在你身上的债,就会一点点松脱,不会缠得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更不会再让它缠到——下一代的身上去!”
风止了。整个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老槐树叶子的呜咽都听不到了。陈明僵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后又迅速淬入冰水的铁块。刘居士的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几十年赖以生存的麻木、逃避和自我欺骗,血淋淋地展示了那个被命名为“孽债”的沉重真相和他被动承受者的角色。剧痛之后,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剧痛的清醒感,开始从那破碎的缝隙里滋生。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感。他微微动了动因为长久僵坐而麻木的腿,目光死死地盯住老槐树下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光秃秃的冰冷泥地,仿佛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没有回答,没有表态,只有那被寒风吹乱的黑发下,一双眼睛里的麻木混沌,似乎在经历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风暴,正悄然碎裂,露出其下一点点微弱却倔强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火星。风又起,穿过槐树枝丫,吹动刘居士的袍角,发出簌簌轻响。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望着这片承载了太多恩怨与沉浮的老宅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