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深处,暖风拂过,卷来精心打理花圃中过分馥郁甜腻香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御花园内,一场专为天子谢暄准备赏花宴,正极尽奢靡铺陈开来。
行宫的总管太监为了表现自己极尽谄媚之能事,将此处布置得如梦似幻,亭台错落,水榭玲珑,丝竹之声宛转悠扬,如同天籁。
各色宫装丽影,如同争奇斗艳的花朵,簇拥在帝王谢暄周身,娇声软语,织就一片繁华绮丽。
谢暄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敲击着白玉酒杯,目光淡淡扫过眼前莺莺燕燕,眼底却无甚波澜。
酒意微醺,宴席间的气氛愈发热烈融洽。
坐在谢暄右手下方,一身鹅黄宫装衬得肌肤胜雪、容颜明艳的梅芊羽,端起酒杯,柔婉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清雅,向谢暄进言:“陛下,这般赏花饮酒,虽则风雅,却似少了几分趣味。不若行个酒令,以花为题,吟诗作赋,岂不更添雅兴?”
梅芊羽出身翰林世家,腹有诗书,此言一出,便是将自己的优势摆在了明面上,意图在谢暄面前博得青睐。
然而,她显然高估了在场大部分妃嫔的墨水,也低估了她们此刻更愿意争宠而非展才的心思。
除了梅芊羽自己兴致高昂,清吟了几句略显卖弄的诗词,场面竟诡异地凝滞下来,无人应和,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尴尬的沉寂。
梅芊羽脸颊微红,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强自维持着笑容。
谢暄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并未出言解围,只是又饮了一口酒。
这时,坐在另一侧,向来以玲珑心思著称的曹贵人,眼波流转,掩唇轻笑,打破了僵局:“梅姐姐的提议自然是极风雅的,只是妹妹们愚笨,恐难接续姐姐的锦绣文章,怕是要扫了陛下的兴致呢。”
曹贵人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甜美圆滑:“依臣妾拙见,不若换个方式?各位姐妹各有擅场,何不各展才艺,为陛下和这满园春色献上一份心意,也好过闷坐着,大家以为如何?”
这提议如同及时雨,瞬间得到了众妃嫔心照不宣的拥护,纷纷出言附和。
“曹姐姐此言甚是!”
“还是曹姐姐想得周到!”
性子娇俏活泼的严美人最先按捺不住,盈盈起身,朝着谢暄的方向敛衽一礼,嗓音如黄莺出谷般婉转清亮,唱了一支时下流行的江南小调。
曲调缠绵,虽非绝世之音,却也带着江南水乡的温软柔情,别有一番风味。
严美人唱罢,带着几分羞怯退下,眼角余光却不住瞟向谢暄,期待着一丝赞许。
紧接着,身段最为窈窕,以舞姿闻名的苗昭仪,莲步轻移,翩然来到场地中央。
随着乐师奏响靡靡之音,苗昭仪水袖轻舒,腰肢款摆,跳起了一支曼妙的宫廷乐舞。
她的舞姿柔美中带着一丝魅惑,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勾了去。
谢暄的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指尖的敲击停顿了一瞬。
舞毕,苗昭仪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更添几分动人。
随后,提出建议的杨贵人,并未选择歌舞,而是眉眼弯弯,用诙谐的语调讲了个宫闱趣闻改编的笑话。
笑话并不算多么高明,但杨贵人讲得活灵活现,表情丰富,成功引得包括谢暄在内的众人一阵轻笑,气氛彻底活络起来。
轮到梅芊羽时,她却不肯放弃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微微一笑,朗声道:“既然姐妹们对吟诗作对兴致不高,觉得过于枯燥,那臣妾便换个方式,献丑为大家说上一段飞花令,以‘花’为题,也算应景。”她也不用人接,自顾自地从“花”字开始,引经据典,诗词佳句信手拈来,一连说了十数句,言语流畅,神采飞扬,确实显露出不俗的文学功底。
“好!”谢暄抚掌赞道,“梅爱妃博闻强记,才思敏捷,这份急智与学识,确实难得,当赏。”
淑妃和吴婕妤也连忙随声附和:“梅妹妹真是蕙质兰心,才情盖世!妹妹们今日算是开了眼界,真是望尘莫及,自愧不如呀!”“可不是嘛!也唯有陛下圣明烛照,才能识得梅姐姐这般璀璨的明珠。姐姐这番风华,当得起陛下金口玉言的夸赞。”
一时间,梅芊羽风头无两,脸上带着矜持而得意的笑容,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在场的其他妃嫔,尤其是在段雪霁身上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傲。
段雪霁却压根没注意她,她的目光正被不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所吸引。那竹子长得极好,青翠挺拔,风吹过时沙沙作响。
坐在她旁边的付蓉蓉好奇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问道:“段姐姐,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段雪霁回过神,指着那片竹林,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瞧瞧那竹子长得多好!多水灵!多啊!要是能砍下来几根最新鲜、最嫩的竹筒做成竹筒饭一点很香!”
“竹筒饭?”付蓉蓉一脸茫然,“那是什么?好吃吗?”
“当然好吃!”段雪霁兴致勃勃地给她解释,“就是把泡好的米、腊肉丁、香菇丁什么的,塞进新鲜的竹筒里,用叶子封好口,用炭火慢慢烤熟,那竹子的清香渗进米粒里,还有肉和香菇的味道,可美了!”她说着,仿佛己经闻到了那股的香气,忍不住舔了舔嘴角,“等有机会,我做给你尝尝。”
两人正小声嘀咕着,谢暄略带的声音忽然传来:“你们二人在聊什么,这般开心?”
刹那间,仿佛微风拂过静水,所有视线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齐刷刷汇聚于段雪霁和付蓉蓉二人身上。
付蓉蓉站起身,福了一礼,回道:“回陛下,段姐姐正在和臣妾正说起那片竹林,段姐姐心灵手巧能用竹筒做美食,把臣妾口水都要馋得流下来了。”
“哦?竹筒还能做吃食?谢暄眉梢微挑,那双深邃眼眸中掠过一丝兴味盎然,原本停留在梅芊羽身上的目光,此刻己全然转向了角落里那位似乎总有些状况外的段雪霁,“你仔细说说。”
段雪霁这才不紧不慢站起身,落落大方地福了一礼,不疾不徐地将竹筒饭的制作精髓娓娓道来。
从如何选取最新嫩肥美的竹筒,到糯米浸泡火候,再到腊肉香菇丁的腌制调味,最后是炭火慢烤时竹膜精华与米粒油脂如何交融……
她描述得活灵活现,仿佛那混合着竹叶清冽与肉食醇厚的独特香气己弥漫在空气中,勾得人食指大动。
连素来品尝过无数珍馐的谢暄,听着这番生动描绘,喉结也几不可察地微动了一下,眼中兴味更浓。
眼见着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目光又被段雪霁吸引走了,梅芊羽指尖的蔻丹几乎要嵌进掌心,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听段妹妹这般细致形容,臣妾这心里也如同猫抓一般,对这竹筒饭充满了好奇呢。青竹素来高洁,想来以此为器皿烹出的饭食,定然也带着一股不染尘俗的清雅之气。不知臣妾日后,可有这等口福,能亲尝妹妹的非凡手艺?”
段雪霁瞥了她一眼,她脸上却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不置可否地道:“若是有机会,自然可以。”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外围伺候的小太监脸上血色尽褪,脚步踉跄,几乎是滚爬着冲了进来。神色慌张地扑到总管太监王德全身边,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王德全听完,脸色也是骤变,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不敢有片刻耽搁,疾步走到谢暄身侧。他躬着身子,用一种只有帝王才能听清,却又透着万分紧急的语调,飞快禀报了方才听闻之事。
只见谢暄原本因段雪霁描述美食而略带兴味的平和面容,顷刻间阴云密布,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夜空,那双深邃眼眸中,兴味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冰冷的震怒。
“砰!”
一声巨响,谢暄狠狠一掌拍在身前玉石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杯盘跳动,发出刺耳脆响。“一帮子废物!”话音未落,这位九五之尊己是龙袍一甩,怒气勃发,大步流星朝着御花园外走去,步履间卷起猎猎罡风,竟是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留给身后众人。
王德全脸色平静,立刻对着身后内侍们打了个手势,一群人噤若寒蝉,动作迅捷无声地紧随圣驾而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只剩下风过竹林,发出比先前更加清晰、甚至有些萧索的沙沙声响。
妃嫔们面面相觑,眼中写满了惊疑、茫然与深深的不安。
方才还是一派祥和的赏花宴,怎么突然就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