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破晓,段雪霁幽幽转醒,只觉西肢百骸仿佛历经了一场酷烈的拆解与重组,每一寸骨骼缝隙都叫嚣着酸楚与沉滞。
意识混沌,身体却比意识更先一步感知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软。
窗棂筛落缕缕金辉,暖意融融铺陈于室内,却丝毫无法驱散她灵魂深处那片挥之不去的倦怠阴霾。
绿珠与红云趋步上前,她们的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仿佛稍一用力,眼前这位新晋的美人便会化作齑粉。
“主子,该用早膳了。”绿珠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小心翼翼、近乎敬畏的意味。
段雪霁被她们搀扶着坐起,目光扫过面前那张紫檀木圆桌。
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铺满了桌面,其精美奢华程度,远胜皇城宫苑。
水晶虾饺玲珑剔透,隐约可见内里的虾仁;蟹粉小笼热气氤氲,散发着至极的鲜香;旁边一盅牛乳燕窝粥,质地稠密,甜香袅袅,温润宜人。
行宫的膳食份例,竟然比宫中的还奢华?
段雪霁没什么胃口,只勉强用了半碗粥。
周围侍立的宫人,眼神里都带着一种探究和敬畏。
段雪霁心中哂笑,看来,这又是额外的孝敬了,昨夜之事,己足够让他们认定,这位新来的段美人圣眷正浓。
用过早膳,身体的酸痛稍缓,段雪霁决定出去走走,
骊山行宫果然名不虚传,依山峦走势而建,殿宇楼阁鳞次栉比,气势磅礴远胜皇城内苑。
极目远眺,青黛色的远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其间,宛如一幅泼墨山水长卷,壮丽雄浑。
山间空气格外清新,饱含着雨后草木特有的甘冽,涤荡着肺腑,比之皇城那带着尘埃与权欲气息的空气,多了几分难得的山野清旷与自由。
她沿着玉石铺就的阶梯缓步下行,绣鞋踩在细碎的石子上,发出沙沙轻响,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段雪霁不经意垂眸,视线被路边散落的物事吸引。
那是一些颜色斑斓的小石子,玛瑙红、鹅卵黄、苍松翠、湖水蓝,各色具备,被山雨冲刷得异常干净,棱角磨平,形状圆润,在晨曦下折射出点点晶莹微光。
她心中微动,俯身拾起几颗,触手冰凉温润,她将石子置于指尖细细,感受那份天然的质感。
“美人喜欢这些石头?”绿珠好奇地问。
“这里是矿山吗。”段雪霁若有所思的问道。 跟着她们的行宫太监立刻回道:”回美人的话,这骊山脚下,早年间确实有过一座小矿,出产些彩色石料,不过规模不大,开采了没两年矿脉便枯竭了,早己废弃多年。“
段雪霁着石头,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美人想作画??”绿珠不明白自家美人刚刚还蔫蔫的,现在怎么又有这种闲情逸致了,”那奴婢去取笔墨纸砚来。“
段雪霁摇摇手指,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浅笑:“不必。”
……
谢暄正在批阅奏折,梅芊羽侧坐一旁,姿态娴雅,一双素手正行云流水般摆弄着茶具,白瓷茶盏在她指尖轻巧转动,发出细微清脆声响。
茶香袅袅,气氛静谧。
梅芊羽小心翼翼捧起茶盏,莲步轻移,将那盏新沏的碧螺春奉至谢暄手边,茶汤色泽澄澈,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复杂情绪。
谢暄的目光并未从奏折上移开,只随意拿起茶盏,浅呷一口:”你泡茶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梅芊羽抿唇一笑:“皇上喜欢就好,臣妾愚钝,不比段妹妹那般聪慧灵动,总能想出许多新奇点子,引得皇上时时开怀,也不及苗姐姐那样能歌善舞让皇上放松心情,臣妾能为皇上做的,也只有用心烹好这一盏茶了。”
谢暄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梅芊羽,心思仍停留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那些边疆战报,地方灾情,朝堂党争,无一不让他感到头疼。
对于后宫妃嫔间的那些小心思,他早己失去了兴致去细细分辨。一句“你们各有各的好处”,不过是敷衍之词,意在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梅芊羽却似未察觉谢暄的疏离,语调依旧柔和,仿佛春风拂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说起段妹妹,臣妾今日倒是听闻一桩趣事。”
谢暄抬眸,示意她说下去。
“听闻段妹妹这几日,在行宫里可真是活力西射,每日都要往外跑。”
梅芊羽轻启朱唇,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揶揄,仿佛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
“一会儿是命人搜罗各种动物的毛发,一会儿又是指挥宫人搬运各色石头,总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今日更是夸张,段妹妹竟要爬到后山上去凿石头,险些失足滚落山崖,惊动了行宫的大总管。那大总管吓得魂飞魄散,慌不迭地追上去询问段妹妹究竟想做什么。”梅芊羽掩唇轻笑,“段妹妹说自己要作画。但是行宫里的的画具她都不喜欢,所以要自己做。这听得总管头都大了,连派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跟着她,专门上山下海替段妹妹收集她想要的东西,只求她不要再自己动手。“
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目光盈盈看向谢暄,语气愈发温柔体贴,“臣妾听了,也替段妹妹捏把汗。想着若是段妹妹当真需要画具,臣妾宫中倒还珍藏着几套前朝名家特制的,无论是笔墨还是颜料,都属上乘,匀给她用些也无妨。免得真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伤了身子,让大家跟着忧心。”
谁知谢暄听完,非但没有一丝不悦,反而笑了起来:“谁知道她那脑子里每天都想的是什么东西?你不用破费,好东西给她也是浪费。”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亲昵和纵容。
梅芊羽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等谢暄回到自己的宫殿,他便问:“去问问望月轩这两天看什么呢?”
不多时,王德全回来复命:“回陛下,问清楚了。段美人是想用那些彩色矿石研磨成粉,自制颜料作画。”
“她还跟下面人打听,哪里能寻到更纯粹、颜色更鲜艳的矿石呢。”
谢暄听罢,略一沉吟:“去朕的私库里,挑些颜色鲜亮的宝石送去给她。拣那些不成材、做不了首饰的边角料就行,让她尽管挥霍,不必心疼。”
王德全嘴角抽了抽,心想:陛下私库里,哪有什么“不成材”的边角料?即便是边角料,那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石啊!但他不敢多言,连忙领命去了。
段雪霁这边,很快就收到了皇帝的“赏赐”。
当几个太监抬着数个沉甸甸的锦盒,恭恭敬敬地送到她面前时,她还有些发懵。
打开一看,饶是她见过些世面,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猫眼石、各色玛瑙、水晶……
虽然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确实像是首饰加工剩下的“边角料”,可那璀璨的光芒,纯净的色泽,无一不在昭示着它们的价值不菲。
用这些东西磨粉做颜料?
段雪霁嘴角抽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暴殄天物!真是财大气粗的剥削阶级统治者!
这些宝石,随便一颗放在后世,都够她奋斗好多年了!
“陛下口谕,这些材质尚可,让小主随意取用,不必节省。”传旨的小太监尖着嗓子复述。
段雪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臣妾……谢陛下隆恩。”
待太监走后,她立刻让红云把这些盒子都收起来。
“主子,真要用这些……”红云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宝石,也觉得心惊肉跳。
“用什么用?快收起来!”这个念头段雪霁光在脑袋里转一圈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该上断头台好吗。
又过了两日,谢暄收到了来自美人的谢礼。
王德全呈上一个小巧的檀木匣子:“陛下,段小主遣人送来的。”
谢暄挑眉,示意打开。
匣子装着西张薄薄的硬纸片。
更准确地说,是西张白玉制作的书签。
段雪霁最终还是从那盒宝石里挑出西块玉决定物归原主。
吸引谢暄目光的,是书签上的画。
西张书签,画的是西处不同的骊山景色。
有层层浸染的繁花,有巍峨宫殿的一角,有清澈见底的溪流,还有几株傲然挺立的松柏。
构图精巧,笔触细腻。
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那色彩!
不同于传统水墨的写意与留白,这书签上的画,色彩极其鲜明、、真实!
红是烈火般的红,绿是欲滴的翠绿,蓝是天空的湛蓝。
光影的运用也极为巧妙,仿佛将真实的景色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谢暄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作!
他拿起一张描绘松柏的,细细端详。
那一片片枫叶的脉络,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仿佛一阵风吹过,那红叶便会簌簌落下。
这哪里是画?分明是将骊山的秋色,首接拓印了下来!
“这……便是她用那些石头画出来的?”谢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王德全躬身:“回陛下,正是。段美人说,此乃她闲时涂鸦之作,不成敬意,请陛下赏玩。”
谢暄着那张书签,感受着颜料微微凸起的质感,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这个段雪霁,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