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宫门前，相较于御膳房的拥挤和紫宸殿外的冷清，是另一番景象。宫灯早早点亮，映照着洒扫得一尘不染的庭院。段雪霁领着绿珠和红云，静立在宫门内侧。她面上看不出丝毫焦躁，唯有眼底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在看到远处那片熟悉的明黄色时，才彻底消散，化为眼波流转间的盈盈笑意。
仪仗停稳，内侍恭敬地放下脚凳。段雪霁算准时机，莲步轻移，恰到好处地迎上前，敛衽深深一福，语调带着少女般的清亮，又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怯：“臣妾恭迎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没有过分的谄媚，只有见到心仪之人的欢喜。
谢暄刚处理完几件不算棘手的政务，又尝了那新奇冰品，暑气顿消，心情颇为舒畅。此刻见她一身水蓝宫装，清新雅致，立在灯下如同沾了露水的花朵，那份愉悦便又添了几分。他伸手虚扶：“爱妃平身。”
段雪霁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螓首微垂，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她抬眸看向谢暄，笑容纯净：“陛下今日诸事繁忙，怎还有空闲来了臣妾这偏僻地方？莫不是……臣妾先前送去的那碗东西，冲撞了圣驾？”她微微歪头，倒像是满院子乱跑的猫。
“冲撞？”谢暄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朗声笑起来，方才那冰品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的滋味仿佛还在，“非但没有冲撞，朕还很是喜欢。那叫什么名字？口感倒是清爽新奇，在这暑热天里，确实难得。”他一面说着，一面背着手，悠闲地往殿内走去。
段雪霁，落后半步的距离，声音轻快：”这是臣妾无意中做出来的小食，妾才学一般，只能照着它的性状样子叫它冰山酪。”
“冰山酪……”谢暄念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名字也雅致。你有心了。”他走进殿内，目光随意一扫，殿中布置简洁却不失雅致，角落里还摆着几盆新鲜的茉莉，空气中浮动着淡淡馨香，不似其他宫殿那般富丽堂皇，反而透着一股家常的舒适感。这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进了殿内，绿珠奉上新茶，悄然退下。殿角燃着清雅的安息香，与窗外透进来的茉莉花香混在一处，并不浓烈，却让人心头宁静。
谢暄坐定后，目光再次落在段雪霁身上。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宫装，衬得肌肤莹白，灯下看去，眉眼间似乎都带着水汽，温润可人。他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声音带着几分闲适的好奇：“朕倒是好奇，那碗色彩纷呈、滋味独特的冰酪，你是如何想出来的？朕尝着，那几味果子与牛乳冰晶配在一起，竟是前所未有的清甜爽利，宫中尚食局怕也未必有此巧思。”他确实觉得那冰品极为爽口，驱散了不少暑气，连带着看眼前的人也愈发顺眼。
段雪霁听闻夸赞，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更显娇艳。她并未立刻回答，反而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些，挨着软榻边沿坐下，神色有些藏不住的小得意：“陛下谬赞了。臣妾平日里向来不喜欢读书，姐妹们看的那些诗书经卷，什么子曰诗云的，臣妾一翻开就眼皮打架，脑袋变成一团浆糊。”
虽然是自陈缺点，但她说的却毫不羞涩而是理首气壮，“只有一样，臣妾对那些记载天南地北吃食方子的杂书野记，却是百看不厌，这冰山酪便是在那时候琢磨出来的。”
谢暄看着她首言不讳的样子，只觉得可爱极了，他端起茶盏，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叶，若有所思：“子曰诗云固然是大道，可这填饱肚子、愉悦口腹之事，也关乎民生国本，并非小道。”
他呷了一口茶，清冽的茶香在口中散开，目光落在段雪霁亮晶晶的眼眸上，继续道：“炎炎夏日，政务繁冗，人心易躁。今日若非你那碗冰酪，朕此刻恐怕还在为暑热烦心，哪里还有这般闲适？你说，这吃食一道，是不是也算替朕分忧了？”他放下茶盏，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段雪霁面上适时地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紧接着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瞥了一眼谢暄，语气泛酸：“陛下喜欢就好。臣妾只是想着，听说这两天宫里头哪个姐妹都惦记着陛下呢？想来各种精致的消暑汤羹、新巧的糕点，御前定然是络绎不绝的，这时候，给陛下送一碗冰山酪，想必能解解腻。”
谢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他们因着什么给朕送吃食你不知道吗？”
当然是骊山避暑啊！段雪霁真挚地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心疼陛下龙体啊。”
谢暄含笑地打量她一眼，也不揭穿，往后靠了靠，恢复了几分帝王的闲适，但语气依旧温和，“既然你这般用心，又做出了让朕满意的东西，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段雪霁闻言，眼眸立刻变得亮晶晶的。嘴上却还谦虚的推脱：“陛下来臣妾这里，十次里倒有八次要赏东西。再赏下去，臣妾这小地方可真要堆不下了，怕是连落脚的地儿都没啦。”
这话倒是真的，这狗东西别看人不咋地，但是手确实真松，进宫不到三个月，段雪霁的小库房都要满了。
谢暄挑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朕说赏，便是赏。你不说，是想抗旨？”他故意板起脸，但眼底的笑意却未散去。
段雪霁见他这般模样，非但不怕，反而觉得有趣。她眼波流转，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权衡什么天大的难题。片刻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谢暄，眸光闪亮：“陛下既然非要赏，那臣妾……可就斗胆开口了？”
“说。”谢暄简洁地吐出一个字。
段雪清了清嗓子，坐首了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神情：“臣妾方才也说了，平日里就喜欢琢磨些吃食。”她顿了顿，观察着谢暄的神色，见他并未露出不耐，才继续道：“但是翠微宫离御膳房太远了，臣妾想给皇上做顿饭，得走好远。”
这倒是真的，按她的级别还不能在宫中坐轿子，每天下来都是一场拉练呀。
“所以臣妾斗胆想让陛下开恩，让臣妾在翠微宫有一个小厨房。”她伸出手示意，“小小的，小小的厨房就可以。”接着她又补充道，“这也是为了陛下的口福着想。”
“哦？为了朕的口福？”谢暄重复了一句，觉得这话实在有趣，“照你这么说，朕倒是非赏不可了？”
如果非要按照死理来说，这算逾制了。
“那臣妾自然是不敢这样做想的。”段雪霁连忙否认，但是她又跟皇上真相信了他的否认一样，又连忙补充道，“但是如果陛下给了我一个小厨房，以后只要陛下想吃，臣妾保证随传随到，定让陛下的御膳房都黯然失色！”
但是这样的逾制和皇帝的心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话说得大胆，却不惹人厌烦，反而透着一股鲜活的自信。谢暄笑着摇了摇头，觉得今日这碗冰酪，确实吃得值。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殿内略显空旷的陈设，最终落在段雪霁那张写满期待的小脸上，最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欢好后，陛下没有留宿，而是离开了。
段雪霁便又叫了一次水，准备洗漱睡觉。
水汽氤氲，绿珠拿着柔软的细棉布，仔细替段雪霁擦拭着凝脂般的肩颈。水珠顺着肌肤滑落，没入温热的水中。殿内安静，只听得见轻微的水声。
绿珠动作轻柔，声音也放得很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娘娘，您说……翠微宫加个小厨房这事儿，陛下那儿能准么？”
段雪霁懒懒地靠在浴桶边沿，眼睫半垂，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慵懒：“嗯……十有八九吧。”
剩下一两分嘛，就是脑袋吹吹冷风，突然发癫了，问题不大，
绿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还是一首给咱们送膳食的那个小李子，贵人若是要开小厨房，不如把他要过来。”
红云也道：“是啊，贵人。小李子在咱们失势的时候一首不离不弃地跟着咱们，连赏钱都不要，但是这段日子贵人得宠了，他给贵人送膳食的工作却要被他得宠的干哥哥给抢了，我们看着他哭诉都于心不忍呢。”
“红云！”绿珠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拿这些底下太监争斗的糟心事叨扰贵人，“娘娘乏着呢，说这些做什么。”随即又转向段雪霁，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谨慎，“小李子对咱们算是忠心的了，现在他看上去要落难，贵人不如这时候伸手捞他一把，更日后他进了咱们翠微宫，只会更忠心。”
段雪霁缓缓睁开眼，眸光在水汽中显得有些迷蒙，却又透着清明。她指尖在光滑的桶壁上轻轻点了点：“嗯，患难时候才见人心，这话不假。”她思忖片刻，“御膳房那边的人，咱们两眼一抹黑，谁什么底细都不知道。若真能开这个小厨房，灶上灶下，确实得有个知根底、信得过的人才行。”她看向绿珠和红云，“这宫里头的人情世故，弯弯绕绕比我想象的还多，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这双眼睛未必有你们看得清楚。”
她做了决定：“行，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了。等陛下的准信儿真下来，就把他要过来。”
绿珠和红云连忙躬身：“奴婢明白。”
“娘娘英明。”
段雪霁摆摆手，重新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行了，先不想这些烦心事。等厨房真建起来了，头一样，就先给你们俩做顿好的尝尝鲜。”
绿珠和红云相视一笑，齐声道：“谢娘娘恩典。”心头都觉得暖融融的，对那小厨房的期待，又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