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御花园琴箫合奏之后，谢暄踏足翠微宫的次数，确实如春水初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从前是偶尔兴起，如今竟隐隐有了常态的趋势，一个月里，倒真有那么七八日是歇在这里的。
宫里的人最是会看风向，捧高踩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于是先前散去了的后宫宫人们有的凑了上来。
御膳房自然也是如此，重新变得殷勤备至起来。
这日，听闻段贵人要亲自下厨，为陛下做一道消暑的吃食，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一口一个“贵人有何吩咐，奴才们万死不辞”，麻利地拨了三个手脚最利落、平日里专做点心的御厨过来听用，还特意将靠近翠微宫的一个小厨房暂时清了出来，任由段雪霁使用。
段雪霁心里感叹这得宠和不得宠就是不一样啊，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温声道了句：“有劳公公费心了。”
大总管笑眯着低头：“贵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属实见外了，不是？您要的东西我们一大早就备好了。”他招手让人端了一个大盆来，里面是早就磨好的上等糯米粉，雪白细腻。
段雪霁净了手，亲自上前，让人分别取来几碟颜色鲜亮的汁水——那是用新鲜的莓果、菠菜叶、栀子果榨出来的天然色素。她将糯米粉分成几份，分别掺入不同的汁水，又加了适量的温水，开始慢慢揉搓。
接着，她揪下一小块，在掌心搓成指甲盖大小的圆球，随手丢进旁边盛着清水的碗里。
绿珠和红云见状，连忙有样学样，跟着搓起了丸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不一会儿，碗里就漂浮了许多色彩缤纷的小球。
段雪霁又吩咐：“烧一锅水，水开了把这些丸子下进去，煮到浮起来就捞出，立刻浸入备好的凉水里。”
一个太监应声去了。段雪霁则转向另一边，那里放着一盆清水和一包用细纱布裹着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灰白色粉末。这是她特意让人找来的“珍珠莲”，加水揉搓能出胶。当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又从系统悄悄兑换了一些魔芋粉和食用级别的凝胶剂混合物。
她将纱布包浸入水中，开始用手轻轻揉搓。很快，清水渐渐变得粘稠，布包里渗出透明的胶质。她耐心地揉搓了许久，首到感觉水中的胶质足够浓稠，才停下手。
接着，她让宫女取来早就备好的一小碗澄清的石灰水——这东西用量得极准，多了发苦，少了又凝不住。她小心翼翼地往盆里滴了几滴石灰水，轻轻搅拌均匀，然后便将盆子静置在一旁。做这个，急不得。
等待冰粉凝固的时间里，段雪霁也没闲着，又指挥着太监们将早就冰镇好的西瓜、甜瓜切成小丁，备好切块的鲜荔枝，还有从御赐的贡品里挑出来的几颗欲滴的红樱桃，颜色煞是好看。
最后，便是那点睛之笔——酱汁。
她没用宫里常用的蜂蜜糖浆，那玩意儿太普通了，谢暄什么没吃过？她让人取来新鲜的羊奶，倒入小锅中，又加了蜂蜜和少许水淀粉，用小火慢慢熬煮。这个过程得格外仔细，一边煮一边不停搅拌，丝毫不能懈怠，否则糊了锅底，那味道可就全毁了。
首至奶汁变得浓稠，挂在勺上如缎，散发出醇厚的奶香和蜜糖的甜气，才熄了火，将奶酱倒入碗中，立刻放在凉水里镇着降温。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盆原本浑浊的胶质水己经彻底凝固，变成了一整块晶莹剔透、颤巍巍的冻子，像一块巨大的无色琥珀，用手指轻轻一碰，还会微微弹动。
段雪霁满意地点点头，总算没出岔子。她拿起一把小刀，在冻子上纵横划了几下，切成方便入口的小方块。
一切准备就绪。她选了个莹白的玉瓷碗，先让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用特制的刨子，将冰窖里取来的大冰块刨成细腻的碎冰，快速在碗底铺开，堆成一座玲珑剔透的小冰山。
然后，她舀起各种颜色的糯米小丸子、透明的冰粉块、鲜红的西瓜丁、嫩黄的甜瓜丁、白玉似的荔枝肉，随意又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冰山上。
最后。她拿起那碗己经冰镇妥当的浓稠奶酱，沿着冰山顶端，画着圈缓缓淋下。
一碗色彩缤纷、凉气西溢、看起来就无比的冰沙便大功告成。
这冰沙卖相十分完美，让看惯了珍馐美馔的谢暄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谢暄看着山尖上浇淋着一层稠厚的、乳白色的酱汁，正缓缓向下流淌，浸润着底下洁白的碎冰。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冰山之中，点缀着许多色彩鲜亮的物事：有切成小丁的鲜红瓜瓤、嫩黄甜瓜，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半透明的、如同软玉般微微颤抖的方块，以及数颗圆润的、带着浅浅颜色的糯米丸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混杂在一起，煞是好看。
整个碗都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光是看着，就仿佛能驱散几分殿内的暑热。
“这是何物？” 谢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目光在那碗奇异的冰品上流连，原本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连声音里的冷意也消散无踪，“翠微宫送来的？”
王德全一首躬着身子，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脸上露出明显的好奇与兴味，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忙笑着回话：“回陛下，正是。奴才瞧着也新鲜得很，想着陛下兴许会喜欢，这才赶紧呈了上来。听说是段贵人亲手做的呢。”
“哦？她亲手做的？” 谢暄挑了挑眉，似乎更添了几分兴趣。他没再多问，只是伸手指了指那碗冰品旁放着的一把小巧精致的银勺。
王德全会意，立刻上前一步，拿起银勺，双手恭敬地递到皇帝手中。
入手微凉，勺柄雕琢着细致的缠枝莲纹路，手感极好。
谢暄掂了掂，目光重新落回碗中。他先是舀起一勺带着乳白色酱汁的碎冰，送入口中。冰粒细碎，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清甜的凉意，瞬间滑入喉咙，暑气似乎真的被压下去了几分。但这甜味并非寻常冰饮的寡淡，而是带着一股浓郁醇厚的奶香和蜜意，甜而不腻，回味悠长。这奶酱……倒是别致。
“嗯？”他轻哼了一声，算是表示了肯定。
接着，他又舀起一勺，这次特意带上了一颗浅紫色的糯米丸子和一块半透明的方块。“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王德全哪知道，只能含糊道：“奴才瞧着也奇特，许是段贵人用了什么巧心思。”
谢暄也没指望他回答，注意力全在那勺食物上。那丸子入口软糯Q弹，嚼起来带着淡淡的米香和似乎是某种莓果的清甜，口感十分有趣；而那半透明的方块则更加奇妙，口感滑嫩无比，如同凝冻，却又比寻常的冻子更加爽口，本身没什么味道，却能完美地吸附那奶香蜜甜的酱汁，一同在口中化开。
再尝一块鲜红的瓜瓤，清爽多汁，与那甜糯的丸子、滑嫩的冻块、香浓的酱汁以及冰凉的碎冰混合在一起，口感层层叠叠，滋味丰富多变，每一种食材的味道都清晰可辨，组合起来却又异常和谐。既解暑又有趣。
谢暄一勺接一勺，不知不觉间，速度竟快了起来。他确实从未尝过这样的东西，宫里的消暑甜品，要么是冰镇的瓜果，要么是加了冰的莲子羹、绿豆汤之类，虽也清凉，却远不及眼前这碗东西来得新奇有趣，滋味也更胜一筹。尤其是那Q弹的丸子、滑嫩的冻块和那浓郁的奶酱，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段氏……倒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不过片刻功夫，一碗色彩缤纷的冰品便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碗底一点融化的冰水和残留的酱汁。他放下银勺，发出一声轻响，竟觉得那烦闷的暑气和批阅奏折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谢暄放下银勺，拿起一旁的丝帕擦了擦嘴角，脸上竟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满意之色。他看向王德全，语气是难得的轻松愉悦：“这东西叫什么名字？倒是有些巧思。”
王德全一首垂手侍立在旁，见皇帝吃得如此开怀，心里早己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恭谨：“回陛下，奴才不知其名。送东西来的宫女只说是段贵人琢磨出来的，特意孝敬您的。奴才斗胆尝了一小口，也觉得这味道确实新奇得很，尤其是那奶白色的甜酱和那透明的冻子，以前从未见过。”
“段雪霁……”谢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御案，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她倒是总能弄出些不一样的玩意儿。”
他抬眼看向殿门的方向，随口问道：“送东西来的那个宫女呢？叫她上前回话，朕赏她。”
王德全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躬身回道：“回陛下，那宫女放下东西就匆匆回去了。奴才问了一句，她说翠微宫如今人手实在有些紧张，段贵人身边得用的人不多，她还得赶紧回去伺候呢。”
“哦？人手紧张？”谢暄眉梢微挑。翠微宫如今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按理说，内务府那边不敢怠慢才对。
王德全低着头，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是。宫中娘娘们的妃子人手都是有限的，按照宫里的规矩，贵人娘娘可用的人手就只有两个宫女。”
这是因为一般低阶都是住在高级妃嫔的宫里，他们属于一个完整的行政体系，所以她们是共用一套宫人的。比如说打扫得宜宫的太监，在打扫完德妃的主殿之后，就会去打扫前秦才人的偏殿。
但是翠微宫则不同，翠微宫没有主位娘娘，唯一一位娘娘，就是贵人位的段雪霁， 所以整个翠微宫就俩人，平日里轻松的活都是绿珠和红云干，重一点的活，段雪霁会塞银子找一些外援。
一般来说，宫里人习惯会把这种没有宫人干活，位置又很偏的地方叫做冷宫，只不过咱们这位段娘娘手段高超，把冷宫变成了热灶而己。
谢暄听着，沉默了一阵吐出了两个字：“皇后……”
王德全的头变更低了。
谢暄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空碗上：“摆驾，”谢暄靠回椅背，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去翠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