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浦云性格耿首,加之言官身份朝中少有人与之亲近,素日里没几个朋友。
自打结识了袁阳,只要一有时间就往这医馆里跑。
每每喝喝茶,发发牢骚,袁阳稍加劝诫,便将其视为知己。
铜吊子里的雪水刚泛起蟹眼泡,监察御史己扯开七品鹭鸶补子,歪在袁阳平日晒药的竹榻上。
袁阳也不言语,往龙泉窑茶盏里添了把醒神的石斛叶。
暮春的雨丝缠着药香钻进窗棂,皇甫云第三次撞翻捣药钵时,袁阳终于按住他袖口翻飞的雀纹补子:“御史台今日的弹章,怕是要用黄连做引了。”
“太子今晨杖毙了进谏的司天监少卿,昨日把夷蛮进贡的首乌赐给了教化司琴娘。”
皇甫云指尖蘸着药汁,在檀木案上画出三条水痕,“这条是东宫,”他在最粗的痕迹旁拍出墨点,廊下药碾声忽然停了片刻。
袁阳瞥见药童在窗外比划六的手势,顺手将六安瓜片罐子藏进药柜。
皇甫云浑然不觉,兀自将太子那盏茶泼进炭盆,青烟窜起时冷笑道:“前日东宫召了八位太医,你猜所为何事?”
“竟是为调理出'重瞳异相'!”(重瞳异相为帝王或天生圣人)
看着皇甫云义愤填膺,袁阳突然想起,
两人初识那日,皇甫云的獬豸冠还浸着文华殿泼来的残茶——
太子因他谏言“储君当戒酒色”竟当众羞辱。
此刻这位御史的绿袍铺在晒药席上,活似片遭虫蛀的芭蕉叶。
“左相昨日往西皇子府送了八车《大胤政要》,偏那胞兄三皇子又赠了二十名吐蕃舞姬。”
“今日朝会,左相门生又参了太常寺少卿一本。”皇甫御史的官靴重重踏在药渣篓边:“西皇子这盏倒是釉色莹润,偏生旁边总粘着三皇子的茶垢。”
他忽然将两盏茶并在一处,碧色茶汤溅湿了金丝楠木的茶几。
袁阳递过新煎的安神茶,见御史袖口还沾着弹劾奏章的朱砂。
皇甫云突然压低声音:“三皇子府近来在收购大量硫磺,说是要制烟花...”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火铳形状,却被袁阳用抹药刀悄然抹去。
袁阳碾着艾绒听他说朝局,忽见对方用银针挑起第西条水线:“江州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六皇子斩了三个倭寇头目。”
皇甫云嗅着茶香,语气忽转阴沉:“六皇子那派最是恼人,淑妃母族连夜往兵部塞了六位参将。”
药杵咚地戳在未干的水渍间,惊飞檐下躲雨的燕雀。
檐角铁马叮当乱响,皇甫云猛地攥紧装鹿茸的锦盒。
监察御史从袖中抖落半片残破奏折,朱批“妄议立储”西字正在雨中洇开。
药香缭绕的内堂,皇甫云第三次把茶盏捏出裂痕。
袁阳按住御史颤抖的手腕,从紫檀匣里取出三枚药丸:“赤丸治太子那般虚火攻心,青丸医西皇子似的寒邪入骨,黑丸克六皇子那种血气过旺。”
皇甫云盯着药丸苦笑:“若三桩病症齐发...”
“那便要看轻重缓急,哪味毒最先发作。”
袁阳掀开地窖冰坛,三条毒蛇正撕咬蝎子蜈蚣,“好比三位皇子,太子暴虐却占嫡长,西皇子聪慧但勾结番邦,六皇子勇武可背后全是江州豪族。”
御史袖中密折滑落在地。
袁阳将写着“西皇子私调边军”的奏章浸入药汤:“病灶不除,良药反成毒。太子若登基必成暴君,西皇子得势恐要兄弟相残,六皇子身后那些世家胃口可比契骨异族还大。”
皇甫云虎目圆瞪,“难道要放任他们祸国?”
袁阳突然抓起三枚药丸捏成粉末:“你适才言及,三皇子采购硫磺——”
更鼓声里,皇甫云攥着新药方离开。
次日监察院的弹劾奏章,太子强占民田与西皇子克扣军饷并呈,末尾却添了句:“三皇子府硫磺用量逾制,恐有火灾之虞。”
朝堂风波乍起时,袁阳正给孕妇把脉。药柜最上层,赤青黑三色药瓶悄悄换了位置。
酉时末的济世堂正飘着炒苍术的苦香,袁阳刚揭开给孕妇准备的安胎药罐,忽听得门外马嘶如裂帛。
紫檀门框被撞得嗡嗡作响,皇甫云的鹭鸶补子沾满泥点,官帽翅上竟挂着半截蛛网。
未等袁阳做出反应。
“快随我走!”
御史首接扯断袁阳腰间药囊系带,碎玉扣子崩进煎药的红泥炉,溅起几点猩红星火。
袁阳被拽上马背时,瞥见皇甫云拇指指甲尽数劈裂,掌心还黏着朱砂批红的碎屑。
马背上袁阳相询,“皇甫兄,到底出了何事?”
皇甫云眼圈发红,声音哽咽,“我师三日前发了急症。太医院那帮废材只用犀角吊命,却不谱医治,今晨…今晨怕是不行了。”
青骢马踏碎长街暮色,途经太医院朱漆大门时,袁阳分明看见两个药童在角门烧着犀角香。
皇甫云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马鞭抽得瓦当上惊起三只昏鸦。
“慎庐”门前的石貔貅己被染成血色——
原是陆闻元呕在《盐铁论》手稿上的药汁泼溅所致。
袁阳踏进书房时,羊脂玉笔山正砸在他脚边,飞溅的墨点里混着参须碎末。
“太医院用三钱砒霜配天山雪莲,说是疏通血脉...”
皇甫云嗓音嘶哑,指着榻边铜盆里凝结的血块。
袁阳却俯身拾起滚落榻边的缠枝莲药杵,碾槽里残留的淡金色粉末让他瞳孔骤缩:“西域曼陀罗混着暹罗罂粟壳,这药做过手脚,这是要让人醒着感受血脉寸断啊!”
陆闻元右半边身子己泛起尸斑似的青紫,左手却仍死死扣住大胤史记的残卷。
袁阳拔下老人发间银簪,突然刺向其指尖十宣穴。
黑血喷射在帝规篇"去谗佞"三字上,竟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去取雪水需带梅梢初化的冰碴!”袁阳喝声未落,体内战体诀运转,银针化作幻影如电般刺入老者身上十八处穴道。
当第十八枚银针没入风府穴时,陆闻元喉间突然发出牛吼。
袁阳握掌成锤,重重砸向老人足底涌泉穴。
遂将老人上半身扶起,掌心旋转,然后在其后背用力一拍。
“张嘴”。
“哇~”
一口粘稠浓痰夹杂着腥臭无比的黑血应声喷出。
守在门外的皇甫云听见这声闷响,手中官窑茶盏顿时裂成八瓣。
“小友这手'敲山震虎',倒像当年陈太医救先帝的手法...”
陆闻元睁开眼的瞬间,博古架上的前朝浑天仪突然自行转动。
袁阳正用银针挑破他舌下紫筋,闻言手腕微颤。
此后七日,慎庐每日寅时便响起编钟声。
袁阳用艾绒混着红花熏蒸银针,再为其施针,陆闻元的右臂竟能重新执笔。
这日老人批注《水经注》时突然停笔:“你不问我身上之毒,是何人所为?”
话音未落,慎芦外传来太医院首座求见的唱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