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暖香袅袅,与殿外料峭的初冬寒意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沈戚容歪在铺着雪狐皮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串晶莹剔剔的紫晶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姿态慵懒,眼神却清明如镜。
苏妄言含笑侍立一旁,正轻声说着新谱的曲子,间或点评几句京中盛传的某个笑话,逗得沈戚容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与方才面对谢砚礼时的剑拔弩张、唇枪舌剑截然不同,此刻的沈戚容仿佛卸下了所有铠甲,只余下一身松弛与惬意。
“太后娘娘,裴太傅求见。”宫女云岫轻手轻脚地进来通报。
沈戚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声音含糊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让他进来吧。正好,哀家也有些日子没听裴太傅说说朝堂上的趣事了。”
“趣事”二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
苏妄言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适时地退到了一旁,充当一个完美的背景板。
不多时,裴照临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袍,缓步入内。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谦和有礼的模样,只是那双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眸,在触及殿内奢靡的陈设以及沈戚容那副浑不在意的享乐姿态时,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微臣参见太后娘娘,太后万福金安。”裴照临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裴太傅免礼,赐座。”沈戚容指了指一旁的绣墩,语气随意得像是招呼一位寻常访客。
她甚至没有起身,依旧维持着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多动一下都是对自己的苛待。
裴照临谢恩落座,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沈戚容。
她今日穿着一件石榴红的寝衣,外罩一件轻薄的云锦披风,发髻松散,只斜插着一支碧玉玲珑簪,与方才她递给谢砚礼那份清单上所描绘的奢靡二字,形成了鲜明却又诡异的统一。
说她奢靡,她此刻的穿着打扮却又透着一股随性。
说她随性,这坤宁宫内每一处细节,又无不彰显着极致的奢华与考究。
“裴太傅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摄政王之事?”沈戚容率先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的戏谑。
裴照临心中一凛。
他确实是为了谢砚礼之事而来。方才谢砚礼从坤宁宫出来时,那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周身都笼罩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他与谢砚礼在宫门口遇上,谢砚礼只冷冷丢下一句“太后自有考量”,便拂袖而去。
他自然猜到,谢砚礼在太后这里碰了钉子,而且是大大的钉子。
只是,他没想到沈戚容会如此首白。
“太后明鉴。”裴照临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探究,“摄政王为国事操劳,想来是与太后在某些政务上,有了些许分歧。”
他这话,说得极为委婉,也留足了余地。
沈戚容却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嘲弄:“分歧?谈不上。哀家如今是个闲人,朝政之事,一概不问。摄政王大约是觉得,哀家这坤宁宫修缮得太过奢华,动用了国库的银子,心中不忿罢了。”
她顿了顿,凤眸微眯,看向裴照临:“裴太傅以为呢?哀家这坤宁宫,比起先帝在时,是更奢靡了,还是更简朴了?”
这话问得极有技巧。
裴照临若说奢靡,便是附和谢砚礼,暗指太后挥霍。
若说简朴,便是睁眼说瞎话,这焕然一新的坤宁宫,处处透着金钱的味道。
裴照临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太后乃大盛国母,凤仪之所,自当体现皇家威严。先帝在时,对太后亦是恩宠有加。如今太后凤体初愈,迁回旧宫,稍作修缮,亦是情理之中。”
“哦?”沈戚容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如此说来,裴太傅是赞同哀家的做法了?”
她伸手从一旁宫女捧着的果盘里又拿起一颗荔枝,慢悠悠地剥着,鲜红的汁液染红了她白皙的指尖。
“哀家还以为,裴太傅会同摄政王一样,劝哀家以国事为重,体恤民情,莫要行此奢靡之举呢。”
裴照临心中警铃大作。
眼前的沈戚容,与他记忆中那个步步为营、心机深沉的女子,似乎重叠又似乎割裂。
她依旧聪慧,依旧懂得如何拿捏人心,但她此刻所展现出来的,却是一种近乎于破罐子破摔的姿态。
她似乎……真的不在乎权力了。
不,不仅仅是不在乎,她甚至在享受这种不负责任的快乐。
这种认知,让裴照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太后言重了。”裴照临的声音依旧温润,“微臣以为,太后此举,或许并非全然出自享乐之心。”
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太后是否是想借此让摄政王知难而退,从而更好地放权于他,让他能更无顾忌地施展拳脚,整顿朝纲?”
若沈戚容顺着这个台阶下,便能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依旧维持一个深谋远虑的太后形象。
然而,沈戚容却只是嗤笑一声,将剥好的荔枝抛入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
“裴太傅想多了。”她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哀家就是觉得,以前活得太累了。每日里勾心斗角,殚精竭虑,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她抬眸,看向裴照临,那双凤眸中,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与算计,反而多了一丝洞悉世事后的倦怠与释然。
“权力是个好东西,可也是个累赘。哀家现在想通了,与其操心那些永远操不完的心,不如对自己好一点。”
她伸了个懒腰,动作舒展,像一只餍足的猫。
“这坤宁宫,哀家住得舒坦。至于谢砚礼……他既然想当这个摄政王,想揽权,那哀家就成全他。哀家只管吃喝玩乐,朝堂上的烂摊子,自然有他去收拾。”
“他若有本事,便将这大盛朝治理得国泰民安,哀家也能跟着享清福。”
“他若没本事……”沈戚容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那这骂名,也该由他这位贤明的摄政王来背。毕竟,哀家可是把什么都交给他了,不是吗?”